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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很想念你!”曾国藩真诚地说,并亲手给弟弟端来一杯热茶,又转脸问满弟,“贞干,你是在哪里找到温甫的?”
曾国葆高兴地回答:“今日黄昏时,我从镇上回营,路过一座作废的砖窑,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叫我的名字。进去一看,原来是六哥在那里。我又惊又喜。六哥当即要我带他来见大哥,我说现在不能去,半夜时我再带你去。”
“做得对。”对满弟的老成,曾国藩甚是满意,他转问六弟,“温甫,三河之战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为何这时才露面,害得全家着急,都以为你死了。你这一个多月来在哪些地方?”
“那天半夜,大雾弥漫,长毛前来劫营,我寡不敌众,正拟自裁殉国,突然被一长毛从背后打掉手中的刀,给他们捉住了。”曾国华不敢讲出在寡妇家被抓的真相,编造了这套谎言。“长毛不知我的身份,把我关进一家农户的厨房里,又去忙着抓别的人,不再管我了。我靠着磨盘上下用力擦,将绳子擦断,偷偷地逃了出来。沿途打听到大哥在江西建昌府,就径直向这里奔来,途中又不幸病倒。就这样边走边停,捱过了一个多月。”这几句倒是实情。他说罢,将一杯茶一饮而尽,那样子,的确是病羸饥渴。曾国藩听完六弟的叙说,心中凄然。
“温甫,你们为什么要去打庐州?我是要你们与春霆一起去围安庆。”给六弟添了一杯茶后,曾国藩问。
“大哥,这是我的失策,迪庵也是主张南下围安庆的,我想打下庐州后再南下。”温甫并不掩饰自己的过错,使曾国藩感到六弟的坦诚。
“打三河一事,军中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吗?”一向留心人才的曾国藩,想以此来发现有真知灼见的人才。
“军中没有谁提过,倒是有一个来三河作客的读书人闯营进谏,说不能打三河,要转而打庐江。”
“这人叫什么名字?”曾国藩带有几分惊喜地问。
“此人自称赵烈文,字惠甫,江苏阳湖人,寓居全椒,年纪不大,二三十岁。”
“难得,难得。”曾国藩轻轻地拍打着桌面,感慨地说。说得曾国华脸红起来,大声叫着:“大哥,你让我回湘乡去招募五千勇丁吧,我曾国华若不报此仇,枉为世间一男子!”
“小声点!”曾国藩如同被吓了一跳似的,忙挥手制止。六弟这一句气概雄壮的话,不仅没有引来大哥的赞赏,反而使得见面时的浓烈亲情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满腔的恼怒:正是因为违背了原定的打仗方案,才招致这一场空前的惨败。精锐被消灭,进军皖中的大计彻底破产,前途困难重重,作为全军的统帅,他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巨大呀!他真想把六弟大骂一顿,甚至抽他两耳光,以发泄心头的这股郁闷之气。但他没有这样,只是呆滞地望着温甫,也不做声。曾国华见大哥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又再说了一遍:“大哥,过几天我就回湘乡招勇如何?”
“温甫,你太不争气了!”望了很久之后,曾国藩终于忍不住慢慢地吐出一句话。
“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迪庵和死去的兄弟们,我有罪,罪孽深重。我要重上战场,杀贼赎罪呀!”曾国华从心底里发出自己的呼喊。他深知自己的过失太大了,大哥的这句轻轻的责备,不足以惩罚,他倒是希望被狠狠地杖责一百棍。
“唉!”曾国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六弟的痛悔冲淡了他心中的怨怒,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眼下的处境,温甫自己是一点不明白呀!他能出现在大家面前吗?全军覆没,唯独自己的弟弟、负有直接责任的副统领生还,曾国藩怎么向世人交代?怎么向皇上交代?没有温甫的阵亡,哪来的“一门忠义”褒奖!温甫虽破坏了进军皖中的大计,却又为曾氏家族挣来了天家的旷代隆恩。带兵打仗的曾国藩,是多么需要这种抵御来自各方猜忌的荣耀身份啊!它的作用,要远远超过温甫再募的五千湘勇!如何处置这个意外生还的弟弟呢?既要不负圣恩,又要让他继续活在世界上,曾国藩的脑子在苦苦地盘算着。
见大哥久久不语,曾国葆劝六哥:“莫这样急,你现在身体很差,无法带兵,回家休息两三个月后再说。”
“不!”曾国华蓦地站起来,坚决地再次请缨,“大哥,你就答应我吧!”
曾国藩苦笑了一下,将桌上那页《母弟温甫哀词》文稿拿起,递给曾国华说:“温甫,可惜你早在一个多月前便死在三河了。”
曾国华接过哀词,看了一眼,一把扯碎,笑着说:“那是讹传,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不,你早死了。”曾国藩重复了一句。看着大哥那张变得严峻冷酷的脸孔,分明不是在说笑话,曾国华顿时心凉起来,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大哥,你为何要说这话呢?我没有死,没有死呀!”曾国华凄惨地喊起来。
“不要喊!”曾国藩威严地止住,口气中明显地含着鄙夷,曾国华立时闭了嘴。
“哀词你可以撕掉,皇上的谕旨你能撕掉吗?”曾国藩从柜子里将内阁转抄的上谕找出来。曾国华一看,脸刷地白了。
“三河战败之后,迪庵的遗体很快找到,我等你等了二十多天,一直没有消息,派人查访也未找到,只能断定你已死。全军覆没,你身为迪庵的副手,也只有战死沙场,才能说得过去。我因此上奏皇上,说你已壮烈殉国。”曾国藩缓慢而沉重地说着。曾国华看得出,大哥在压抑着心中的巨大痛苦,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大哥继续说:“天恩格外褒奖,从优议恤,不仅追赠你为道员,还赏叔父从二品封典。我日前已申明,叔父大人早蒙赏从一品,请求加恩纪寿及岁引见,想必会蒙俯允。尤其是因你之殉国,皇上御笔亲书‘一门忠义’四字,我已命家里制匾悬挂黄金堂上。这是旷代殊荣,足使我曾氏门第大放光辉。你现在要生还回家,我将如何向皇上交代,我们曾氏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
“请大哥再向皇上拜折,叙说我生还缘由,请收回一切赏赐,行吗?”曾国华试探着问。
“你说得好轻巧!”曾国藩瞟了六弟一眼,不悦地说,“欺君之罪,谁受得了?”
“这不是有意的。”曾国华分辩。
“纵然不是有意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你曾国华是杀身成仁的伟男子,皇上是优待功臣的仁义之君。现在又上折说你未死,岂不贻笑天下!此举将置皇上于何地?”稍停一下,曾国藩沉痛地说,“温甫,当‘一门忠义’的金匾从黄金堂取下时,你想想看,那会使我曾氏家族蒙受多大的耻辱!”
曾国华又起一阵冷战,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有这般严重。沉吟良久,他问大哥:“如此说来,我今生已不能再带勇杀贼,报仇雪恨,显亲扬名了?”
“不能了。”曾国藩轻轻地答。
“好吧!”曾国华下了最大的决心,“我明日就布衣回荷叶塘,躬耕田亩,课子读书,了此一生。”
“荷叶塘你也不能回。”
“这是为何?”曾国华害怕起来,难道当一个厮守妻妾儿女的普通老百姓也不成?他简直不能理解。
“哎,温甫,你今年三十六岁了,怎么还这样不晓事?”曾国藩皱着眉头说,“三河战败,湘乡县几乎是家家丧亲,户户招魂,他们明里不说,心底里谁不把迪庵和你恨得要死。总是你们无能,才招致他们失去亲人。你若跟着他们一起战死,我曾氏全家尚能略感心安。你现在又未死回家,你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且我湘勇历来最恨从敌营中逃回来的人,你说是自己逃回来的,谁为你作证?乡亲们会说你害得兄弟们死去,自己又投敌乞命。到那时,千夫所指,只怕你曾温甫会无病而亡吧!”
贞干本想替六哥说几句,听了大哥这番话,吓得不敢再开口。
“带勇不行,回家不行,难道我真的要去死吗?”兄弟三人相对无言默坐良久,曾国华绝望地吐出一句话。
“温甫,你想到哪里去了。”曾国藩起身,走到六弟身旁,温存地拍着六弟的肩膀,细声说,“你是我的亲兄弟,大哥怎么会叫你去死。大哥为你想了一条生路,不知你情愿否?”
“请大哥明示。”曾国华已完全无主见了,唯有仰仗大哥。
“陈广敷先生,你还记得吗?”
曾国华点点头。
“前几个月,他来到蒋市街与我会晤,告诉我离开湘乡后,就回庐山黄叶观隐居。你去投奔他,拜他为师,后半生你就在黄叶观做一道人。陈先生是一个超脱尘世的人,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都说给他听,他不会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