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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不露声色地坐到椅子上,等待着这位怪杰发出与众不同的议论来。
“老庄之说,养心则可,办事却不行。尤其是身处今世,我辈人更不可为其所迷。”左宗棠放下笔,严肃地说,“当今天下纷乱,强寇蜂起,君父处寝食不安之际,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正靠的英雄豪杰以刚强果敢之手段,杀尽匪贼,速平祸乱。这里要的是拯难救苦的良知,倡导的是敢为天下先的血性,窃以为柔退只能是授人以首的自灭之计,逍遥则更是极不负责任的逃避态度。老庄之道,今日诚不可取!”
出自于左宗棠口中的这一番激昂的陈辞,曾国藩一点儿也不觉意外,这正是他自己多年来所怀抱的态度。他只能赞许,不能有任何非议。不过,今天的曾国藩,其心中的境界已升华到新的境地,不是左宗棠所能领略到的。他不想与左宗棠争辩。他知道辩亦无益。眼前这位气冲斗牛的左师爷,世上有几人辩得过?更何况他挟的是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凛然正气,正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谁敌得了?曾国藩微微笑着,轻轻地点头,嘴里说:“有道理,有道理!”
“涤生,你的心意我已明白,这副联语不写了吧,我另送你一副,集的是武乡侯的话,可能对你的用兵打仗更有实益。”
说罢,也不管曾国藩同意不同意,立时挥笔写就。上联写的是:“集众思,广忠益。”下联是:“宽小过,总大纲。”曾国藩看了拍手称快,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我收下了。你落个款吧!”
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笔,在后面补了几行小字:“涤生兄奉命复出,嘱余书老子‘守雌’之言以自束。余以为不可,改书古亮之言以贻之。今亮咸丰八年六月于只进不退斋。”
曾国藩双手接过这份重礼。
“这几天你下榻哪里?”左宗棠问。
“暂住在城南书院。”
“明天一早我来拜会你,与你谈谈这次浙江用兵的一些想法。”
“好!”曾国藩感激地说,“我在书院恭候大驾!”
当左宗棠亲送曾国藩出门时,只见陶公馆中门大开,十多名衣冠整齐的仆从肃立两旁。曾国藩心里暗暗得意:此行的目的已圆满达到了!
四巴河舟中,曾国藩向湘军将领密授进军皖中之计
一连几天,曾国藩坐着绿呢大轿,遍拜长沙各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善化两县知县,他也亲去造访。手握重兵的湘勇统帅,如此不计前嫌、谦恭有礼的行动,使长沙官场人人自惭,纷纷表示要尽全力支援子弟兵在外打胜仗,立军功。
与骆秉章、左宗棠商量后,曾国藩决定带张运兰的老湘营五千人、萧启江的果字营四千人赴浙江。去年八月,王錱率老湘营在江西乐平一带打仗,病逝于军营中,老湘营便由张运兰统领。不久,老湘营奉调回湖南。当年射雁得腰刀的张运兰,在曾国藩的脑子里有深刻的记忆。张运兰告诉曾国藩,王錱临死前,将曾所赠的《二十三史》留给了他,叮嘱他以前代名将为榜样,把老湘营带成一支百战不败的军队。曾国藩听后感叹不已。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正在自己的激励下逐步走向成熟,可惜三十三岁便遽尔身亡。张运兰不具备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但他有心向学,敢于任事,曾国藩认为这便可取;能如此,即便是中才,也可以做出大事来。他勉励张运兰继承璞山遗志,莫负厚望,并命他加紧准备,十天后便率部由醴陵进入江西,在广信府河口镇集结待命。萧启江字浚川,和张运兰一样,也是湘乡人,监生出身。咸丰二年来长沙投营,曾国藩见他厚实可靠,便把它留在亲兵营着意培植,后又荐他到吉字营当营官,不久便因母丧回籍。他患耳病重听,大家都喊他萧聋子。这次,曾国藩少不了也勉励他一番,要他率果字营和张运兰一起入赣。
刘蓉这时正在家守母丧,不想随曾国藩入浙。曾国藩也以刘蓉跟着他几年,未保一官半职而觉得亏待。不仅刘蓉,还有康福、李元度、彭寿颐、杨国栋等人,都未曾保荐。前几个月,李元度的母亲来信质问他这事,曾国藩无可回答,只能说些充满感情的“三不忘”之类的话来搪塞,并约结儿女亲作慰藉。过去认为这是为朝廷矜惜名器,通过这次自省,他也认识到了,这也是先前战事不顺畅的原因。没有重赏重保,怪不得部下不出死力。在这点上,胡林翼也做得好。自从接管江西的湘勇后,他将李续宾的父亲接到武昌抚署,以父礼待之,又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罗泽南的儿子,使得李续宾兄弟和罗泽南旧部感激奋发。曾国藩决心在这方面今后也要改弦易辙。陈士杰这两年在家办团练,自建一营,号称“广武军”,正干得起劲,也不想出来。曾国藩于是请王錱族叔王人瑞管理营务处,李瀚章总理转运局,彭王姑的儿子彭山屺护理粮台,老营官邹寿璋管理银钱所,郭嵩焘的二弟郭崑焘管理公牍,江西举人许振袆管理书启,军械所和文案将由仍在江西军营的杨国栋、彭寿颐管理。
曾国藩一一接见王人瑞、李瀚章、郭崑焘等人,以大义剀切晓谕,以优保暗作许诺,听者心中明白,个个踊跃。同时,又分批召见老湘营、果字营哨官以上的将官和参与军事的随行人员,和他们个别交谈。对于其中有特点的人,则简短地记在当天的日记中,以备今后量才使用。曾国藩在道光十九年开始逐日记日记,后来停止了。为日日督促自己,并记下当天的主要事情,这次复出后,他恢复了中断十三年的日记。曾国藩又向驻扎在江西的李续宾、曾国华、曾国荃、杨载福、彭玉麟、鲍超、李元度等人发出函札,令他们接信后迅速赶到巴河见面,有要事商量。
尽管天气酷热得流金铄石,曾国藩却一扫一年多来的颓靡心绪,每天从清晨忙到半夜,将各项应办大事小事,考虑得周密细致,处理得井井有条。
在长沙忙了半个月后,曾国藩带着一班随员解缆北进。骆秉章、左宗棠等大小官绅,一齐到小西门码头送行。曾国藩站在甲板上,满脸堆笑,谦容可掬,一再弯腰举手,向送行者频频致意,与当年蔑视湖南官场的在籍礼部侍郎相比,判若两人。
长沙城渐离渐远。江风吹拂战旗,波浪拍打船头。曾国藩看在眼里,觉得通体舒适。他走进舱内,正想靠着窗口打个盹,却忽然想起一件应办的事还没办。
欧阳夫人提过多少次了,纪泽原配贺氏死去多时,冢妇不可久缺,宜早为他定继室;四女纪纯十三岁了,尚未定亲,此事也不能再拖。前向心情不好,无心操办。启程那天,夫人再三叮嘱,离长沙前一定要把儿女婚事定好,写好庚帖付回。谁知一到长沙,便忙得不可开交,曾国藩为未尽到父亲之责而感到歉疚。其实,他心里早有考虑,只是尚未最后拿定主意。二十年来,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前几年又为他出力最多的人,一是郭嵩焘,一是刘蓉,而这两人都没得过他的丝毫好处。现在,他们一在京师,一在湘乡,今后想保举也不可能了,唯一补救的法子便是结儿女亲家。曾国藩不再犹豫了,立即拿出三张红纸来,分别写上:“曾纪泽生于己亥十一月初二日寅时父曾国藩”,“曾纪纯生于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时生父曾国藩”,“曾纪纯生于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时继父曾国葆”。原来,满弟国葆结婚多年未有生育,咸丰四年由曾麟书做主,将国潢之子纪渠和国藩之四女纪纯、满女纪芬出继给曾国葆为子女,故他为四女写了两张庚帖。又拿出两个信封来,一个写上:“曾国藩谨拜孟容刘蓉几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长沙舟次”,将纪泽的庚帖装进这个信封里。一个写上:“曾国藩谨拜筠仙郭嵩焘几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长沙舟次”,将纪纯的两份庚帖装进这个信封里。又给欧阳夫人写了一封家信,告诉她,郭家也必须来两份庚帖,一份给生父,一份给继父;并将请彭玉麟、杨国栋为儿子的媒人,请李续宾、杨载福为女儿的媒人。完成这桩事后,曾国藩感到一阵轻松。二子五女,唯一只剩满女未定亲了,家事也只这一桩了。兵凶战危之地,随时都有生命之虞,必须尽快为满女寻一个好婆家,那时即便死去,作为一个父亲,也算大致尽到职责了。
一路顺风,船航行七日后到了武昌。作过一番官场应酬后,曾国藩一头扎进了巡抚衙门。从私交到国事,从朝廷到地方,从湘勇到太平军,从过去的失误到今后的设想,曾国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