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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怎么会没有?即便再好的兄弟,儿时也不免有打打闹闹的时候。不过小的时候,师父的个头小,即便小三再三忍让,师父也很难占上风。
所以,每次争执的结果都是以师父哭哭啼啼和小三再三安慰作为结束。
师父说,小时候的自己特别幼稚,即使吵架结束自己已经不生气了,还会很长时间不和小三说话。后来师父和小三约定,如果自己不生气了,便会把自己的鞋带松开,这样就表明小三可以去找一些玩具呀、食物呀来诱惑师父,请求和解了。
师父每次想到自己有多幼稚都会忍不住笑,当然他和小三之间的约定是万万不可告诉梅芬的,要不梅芬以后又多了一个嘲笑自己的谈资。
小三曾经很担心,以师父不沉稳的性格会在运动频繁的岁月里犯错。所以,小三最常和师父说的话,就是告诫师父小心谨慎。
事实上师父说自己并不是毛躁的人,可能在小三的心目中,这个大学毕业已经工作的弟弟永远都是一个有些幼稚毛躁的小孩子。师父从来没有想到出事的人会是小三。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嫂子过来报信的时候,小三已经被人抓了起来。
嫂子说,小三早晨上班后就没有回来,后来和小三同办公室的小四跑来报信,放在小三桌子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被人发现滴上了一滴墨水,于是小三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
这个消息让师父慌了神,损坏主席像无疑是一个大罪名,师父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小三弄脏石膏像后,不及时处理。师父想,或许是事发突然,所以小三没有来得及处理。
那是师父最无助的日子,人生中注定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人生有时就像在水中央没有舵的小船,除了随风而行,别无选择。
师父一直期望奇迹出现,希望单位的人忽然淡忘了小三,但刚刚上任的工宣队队长对小三的事情却上了心。
师父说,其实那位队长很久以前便认识他和小三,他一直讨厌他们兄弟俩,这一次终于找到了机会。
工宣队队长说,小三是典型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妄图复辟的野心家。工宣队队长说,一定要把这样的坏分子批臭、批倒。
师父再次见到小三的时候,小三站在“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的批斗大会”的会场中央。小三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的平静与凌乱的头发和有些伤痕的脸庞并不相称。
师父和小三一起站在会场中央,那是这么多天以来,师父和小三离得最近的一次。师父听见自己飘荡在空中颤抖得快要不能辨别的声音。
师父说:“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感谢党和毛主席对我多年的教育和培养。我的哥哥王亦轩把墨水滴在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石膏像上,这是对我们领袖的不尊重。我要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我的哥哥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划清界限。”
这份“决裂书”是批斗会的前一天,师父和嫂子一起商量着写的。嫂子说:“上次我见到小三的时候,他悄悄告诉我,如果政治压力大,可以和我离婚。”嫂子还说:“小三一定是希望用这种方式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如果你因为倔强,不肯和他划清界限而受到牵连,甚至丢掉了工作,那么即便小三没事了,他也会为此事自责的。”
师父记得小三说过的话——亲人之间永远不可能通过宣告的方式划清界限。但是当师父念出这份“决裂书”的时候,还是被阵阵侵袭的痛苦缠住了。
那是一种师父永生也不希望回味的痛苦,就像塞在瓶子里不断膨胀的悲伤,只会在内心中不停地冲撞,越积越多,越压越重,却无法释放。
师父说,自己下台之前,偷偷望了小三一眼,小三漠然地望着师父。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小三第一次这样看着师父,那些曾经很多次、很多次出现在那张脸上的微笑,不再出现了。
【7】
严格地说,一九六九年已经不是最坏的年份了。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前两年,师父的学校里有二十三个教师和职工选择了自杀。每次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师父总会觉得心惊肉跳。因为对于同样出身有污点的师父来说,自然比别人更能体会这种压力。那种从高贵到卑贱的落差,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师父没有想到小三也会迷失在等待光亮到来的夜色中。
小三离开的那天,天气好得异常。那是在连续的阴雨天之后突如其来的一个晴天,工宣队一位同志带来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畏罪自杀的消息。
师父见到小三的时候,小三静静地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见到小三之前,师父的心里一直存着希望,直到师父怎么也叫不醒小三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三真的不在了。
师父说:“小三出事以后,我一直叮嘱自己,可以难过,但是最好不要哭。因为哭了,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伪装都白费了。但是看到小三躺在那里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错得离谱,因为自始至终,我为自己找了无数借口,却逃避了作为亲人应该承担的责任,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小三可以理解、能够接受。”
师父说,他不知道小三决定离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但是知道在小三的手最需要紧握的时候,自己却绝情地松开了。
师父睡了自己人生中最长的一觉,师父又梦见了儿时生活的小镇。
在每个节日来临的时候,小镇上照例会组织一些舞龙舞狮的队伍,那些队伍伴随着喧闹的鼓乐声在各家各户门口停留表演。
只是师父家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后,队伍经过师父家门口的时候,便会直接绕过去,不再停留。但这并不影响师父的观赏,因为小三会牵着师父的手,跟着队伍,跟在欢笑的人群后面奔走。
师父说自己在梦中见到了小三,只是这次小三只顾着自己一直跑、一直跑,却不肯回头看一眼大声呼喊小三名字的师父。
师父醒来后,便再也找不到小三结婚那天送他的那件灯草绒衬衫了。后来梅芬听嫂子说,那件衣服随着小三一起走了,是师父昏迷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穿在小三身上的。
师父说,不晓得为什么,嫂子描述的那个过程他自己怎么也记不清了。师父只记得自己伏在小三的身上,不停地对小三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师父努力地想告诉小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划清界限,只是小三再也听不到了。小三的人生画面中,自己的弟弟永远被定格在对着很多很多人发言的时刻,小三听到弟弟这样说:“我要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我的哥哥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划清界限。”
师父始终找不到遗忘那段记忆的理由,也许人生会隐藏许多秘密,我们把不敢触及的记忆锁在记忆的深渊,以为打不开就不会痛。
师父更愿意相信那件衣服是小三自己拿走的。
师父对自己说:“这很好,反正我不配。”
师父体会到小三的感受是在几个月以后。
那天在小三身边的时候,那个当初建议把小三看管起来的工宣队长,一脚一脚踢着趴在小三身边的师父,他喊道:“王听轩,你喊的是什么划清界限?!你这个欺骗人民群众的狗崽子!”
师父说,混乱中可能他推了工宣队长一把。工宣队长倒在了地上,只是他没有发作,而是愤愤地走开了。
工宣队长的怨恨在几个月后终于爆发了,小三生前住的院子里的一位工人阶级的兄弟被放在院子里的铁锹绊了一跤,摔得挺严重。
有人说,这把铁锹和王听轩有关,于是工宣队长说,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阶级报复。
【8】
师父说,在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我们都要面临选择,只是当我们太卑微的时候,选择权便不在自己手中,命运会代替我们翻开一张张决定人生的牌。对我们而言,所能做的便是走过去,不管道路上有什么。
师父在劳动改造的日子里,会想起很多人,有梅芬、有嫂子,还有自己的侄子东东,有时候也会想念小三,但是他不知道小三愿意不愿意自己去想他。
师父走的时候,梅芬提醒师父,小三的畏罪自杀,并不是让家人解脱的途径,从某些意义上说,小三的离开反而是默认了一切罪名。
师父知道梅芬说得没错,不管是嫂子还是自己这一生都会背负现行反革命家属的头衔,永远没有改变的机会。
师父告诉梅芬,他不会“畏罪”自杀,绝对不会。
梅芬流着眼泪送别师父的时候,师父觉得很抱歉,因为一直以来师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