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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有时候会把地主分子集中在一起开会,差不多有一二十号人,师父的母亲也是其中一员。主持会议的干部时不时会换人,但每次都会有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厉声训斥每一个地主分子,有时候还会让一些地主分子跪在场地中间。
和其他地主家的子女一样,师父和小三时常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母亲,她总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里面,似雕塑一般望着人群。
师父的母亲有过一次失态,那是因为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师父和小三。母亲惶恐的神色,是师父从来没有见过的。
事后,三个人没有再提起当时的情形。但那以后师父和小三学会了隐藏,每当母亲的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小三便躲在前面的大人身后,而师父会把头埋在小三的背上。
【2】
师父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那样一直走下去,就那样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如果顺利的话,自己或许会成为一个游走于乡间的小贩。
但是师父命运的转折再一次来临了,不过这一次,比师父所预想的要好上很多。这一年,与师父的母亲断了联系的弟弟,也就是师父的舅舅,终于托人找到了母亲。
舅舅在延安工作过几年,后来去了省城工作,至于职位,对于小镇的居民来说,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高级职位。师父的生活自此有了好转,舅舅每个月会邮给母亲十五元钱作为师父和小三上学的费用。
师父说:“因为我是被迫离开校园的,所以后来我比同学们更爱读书。课本对于我而言,不再是挡着脸睡觉的工具,不再是随意撕下来折纸飞机的道具,也不再是和同学打架时敲他们头的武器。”
师父的成绩虽然及不上小三,但在学校里绝对算得上名列前茅。
人生往往是由意外叠加而来的,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小三高考落榜了。小三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即使在最好的中学里,他也是名列前茅的。很多人对小三意外落榜感到惋惜,而事实上,小三的命运并不是在考场里改变的,早在小三进考场之前,他的档案里便因为家庭出身被加上了“不宜录取”的标签。
也就是在那一年,师父的母亲病逝了,而舅舅也被调去了边疆。
舅舅临走的时候替小三在省城谋了一份工作,师父跟着小三去了省城。
师父在省城上了高中,原本师父并没有继续上学的打算,他想早点出来工作,也好减轻舅舅和小三的负担。
可是小三很坚持,他希望师父可以继续自己没有完成的大学梦。师父说,现在想来小三的坚持并不理智,因为师父和小三那时候都不知道,那只是条灰暗的路,它早早就被人烙上了黑色烙印,那是一个无法抹去的痕迹。
师父最后选择了继续读书,并不完全是因为想学习、爱学习,而是因为从那一年开始,粮食变得很紧张。如果工作了,那么国家计划分配给师父的粮票就会按社会青年分配,一个月是二十三斤;如果继续上学,国家规定给学生的粮票是三十二斤,多了九斤粮票,可就是吃得饱和吃不饱的差别了。
师父说,自己的学习成绩也挺不错的,不过对于上大学,师父却没敢奢望,毕竟连小三这么好的成绩都落榜了,何况是自己呢?
只是最后师父出乎意料地考上了大学,师父后来分析说,可能是那一年,政府对招收成分不好学生的限制放宽了一些吧。
很多年以后师父听人说,在当年招生的政审会议上,曾经有人激烈地反对过录取他。有位老师说:“剥削阶级是不甘心死亡的,他们还在千方百计地寻找继承人。这个学生虽然是高分考生,但剥削阶级的子女从小接受了剥削阶级的思想,世界观容易出大问题,我们的大学不应该给剥削阶级培养继承人。”
最后一位和师父舅舅相识的老师替师父说了好话,他强调师父的社会关系不错,家里也有人为共和国做过贡献。
学校最终决定录取师父,只是不能分配到涉密的专业。
师父说,可能和人生的经历有关,他自小便对生活没有太多奢望,但是小三却一直充满着希望。小三说,在黑夜里,我们察觉不出白昼的迹象,但是我们应该知道那一缕光亮就在夜色的尽头。
小三的话,一直让师父觉得很疑惑。但被大学录取的那一天,师父忽然感到了这种希望。这是师父和小三人生路上遇到的又一次转折,两个人从幽暗的旅程中跌跌撞撞地走来,前路第一次照进了这样的光亮。师父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是一道虹桥,红橙黄绿都可能出现在脚下。
师父去学校报到的那一天,是一个好日子,因为小三结婚了,那是小三特意挑选的日子。师父的嫂子是同乡的一个地主子女,师父和小三的婚事曾经是师父母亲生前最担心的事情。那年头,找对象首先要看的便是家庭出身。家庭成分差的女孩,情况还好点,她们总会竭尽全力嫁给工农子弟,如果对方不在意成分,哪怕对方的经济条件差些或相貌不佳,都不成问题。可男人就不一样了,即便女孩本人不在意,对方的家长也不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
师父的嫂子也是苦命的人。一九四九年之前,嫂子家可算是富甲一方的。临解放的时候,因为担心受到土改政策影响,嫂子的家人都逃难去了台湾地区和美国。那一年船票不好买,嫂子的家人计划分批走,结果中间出了意外,只剩下嫂子一个人没有走成。
后来和嫂子熟悉之后,师父才知道嫂子对家人还是牵挂的。有时候看到报纸上有关台湾地区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报道,她便变得很沉默。
师父看到嫂子哭过一次,因为有沿海省份的朋友说,台湾那边闹饥荒,只能吃香蕉皮过日子。
其实,嫂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现在在台湾地区还是在美国,但是师父觉得在美国应该过得也不好,虽然那边可能吃饭能吃饱,但是社会压力大。师父记得报纸上刊登过一则消息,美国的一位叫玛丽莲·梦露的女影星,因为承受不了资产阶级的压迫所产生的精神压力,最后自杀身亡了。
师父那时候想,连电影明星都是这样的下场,更何况嫂子家人这样的外来民族的普通百姓呢?
小三的婚礼很简单,宾客只有几个和小三要好的同事,以及双方的亲属。两个人的长辈大多都不在了,嫂子这边的亲戚只来了婶娘一个人。
那天的小三打扮得很帅气,这么多年以来,师父头一次见到小三穿没有补丁衣服的样子,平日里小三就是把他那几件补丁加补丁的旧衣服换来换去地穿。
小三的新郎装是一件绿色的灯草绒衬衫,衣服的布料加制作工钱花了接近二十块钱,差不多是小三大半个月的工资。
不过师父觉得虽然衣服是崭新的,但做工却很一般,怎么看都不那么合身,感觉是小了一号,穿在身上紧紧巴巴的。
酒席散了之后,小三把师父送得很远。一路上,师父对小三说了好几次,这是你的新婚日子,你应该守在嫂子身边,可是小三还是执意要送。
分别的那一刻,小三把身上的那件灯草绒衬衫脱了下来,披在师父的身上,师父慌乱地想把衣服塞回他的手里。毕竟小三才是今天的主角,这件花费了小三大半个月工资的衬衫不应该在自己的身上。
小三盯着师父笑,帮师父穿上衬衫,然后一颗颗地替师父扣上纽扣。
小三说:“我的弟弟明天就是共和国的大学生了,以后还会成为优秀的国家栋梁,当然要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去迎接新生活了。”
师父一度以为做事沉稳的小三,也有失误的时候,至少在结婚的日子里,他犯了一个错误——他裁剪了一件昂贵但不合身的新郎装。
但那件衬衫服服帖帖地穿在师父身上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三原来没有犯错,一切都在他的筹划之中。
小三在他的新婚日子里,穿着一件满是破洞的汗衫,在师父的视线里渐渐走远。他是师父这一生中见过的穿得最寒酸的新郎。
小三和师父分手的那条路,是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小三走了很远后,忽然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还留在原地的师父。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但距离太远,师父和小三不可能看清楚对方,小三站了一会,终于转身离去了。
师父说,在自己的记忆中,常常有小三转身时的画面,小三的面容清晰,一脸的笑容。师父知道这画面并不是在自己视线里出现过的,只是他能确定这个瞬间一定发生过。
【3】
学习的压力对于高考成绩比同学们高出一大截的师父来说并不算什么,反而是经济上的压力让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