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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有人从外省寄快信来问我平安否。他不熟于北京的情形,上了流言的当了。
北京的流言报,是从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章士钊“整顿学风”以还,一脉
相传,历来如此的。现在自然也如此。
第一步曰:某方要封闭某校,捕拿某人某人了。这是造给某校某人看,恐吓恐
吓的。
第二步曰:某校已空虚,某人已逃走了。这是造给某方看,煽动煽动的。
又一步曰:某方已搜检甲校,将搜检乙校了。这是恐吓乙校,煽动某方的。
“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乙校不自心虚,怎能给恐吓呢?然而,
少安毋躁罢。还有一步曰:乙校昨夜通宵达旦,将赤化书籍完全焚烧矣。
于是甲校更正,说并未搜检;乙校更正,说并无此项书籍云。
4
于是连卫道的新闻记者,圆稳的大学校长〔4〕也住进六国饭店,讲公理的大报
也摘去招牌,学校的号房也不卖《现代评论》:大有“火炎昆冈,玉石俱焚”〔5〕
之概了。
其实是不至于此的,我想。不过,谣言这东西,却确是造谣者本心所希望的事
实,我们可以借此看看一部分人的思想和行为。
5
中华民国九年七月直皖战争开手;八月,皖军溃灭,徐树铮等九人避入日本公
使馆。〔6〕这时还点缀着一点小玩意,是有一些正人君子——不是现在的一些正人
君子——去游说直派武人,请他杀戮改革论者了。终于没有结果;便是这事也早从
人们的记忆上消去。但试去翻那年八月的《北京日报》,还可以看见一个大广告,
里面是什么大英雄得胜之后,必须廓清邪说,诛戮异端等类古色古香的名言。
那广告是有署名的,在此也无须提出。但是,较之现在专躲在暗中的流言家,
却又不免令人有“今不如古”之感了。
我想,百年前比现在好,千年前比百年前好,万年前比千年前好……特别在中
国或者是确凿的。
6
在报章的角落里常看见对青年们的谆谆的教诫:敬惜字纸咧;留心国学咧;伊
卜生〔7〕这样,罗曼罗兰那样咧。时候和文字是两样了,但含义却使我觉得很耳熟:
正如我年幼时所听过的耆宿的教诫一般。
这可仿佛是“今不如古”的反证了。但是,世事都有例外,对于上一节所说的
事,这也算作一个例外罢。
五月六日。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七日《语丝》周刊第七十九期。
〔2〕此段引自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
日)发表的《闲话》。他在文中先举《呐喊》作为中国新文学运动最初十年间的短
篇小说的代表作品,接着就攻击鲁迅的杂文。
〔3〕见塞万提斯著《堂·吉诃德》第五、六章。关于说塞万提斯“像叫化子”
的话,参看本卷第239页注〔39〕。
〔4〕卫道的新闻记者,圆稳的大学校长 指成舍我、蒋梦麟等人。据一九二六
年四月二十八日上海《时事新报》和同年五月一日广州《向导》周报第一五一期报
道,自标榜“扑灭赤化”的奉军及直鲁联军进占北京,并采取枪毙《京报》社长邵
飘萍等严厉镇压手段后,北京报界和学界一片恐慌,《世界晚报》成舍我、《中美
晚报》宋发祥和“素号稳健的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等均先后逃匿。
〔5〕“火炎昆冈,玉石俱焚” 语见《尚书·胤征》,好坏同归于尽的意思。
〔6〕指一九二○年七月北洋军阀直皖两系之间的战争。直系军阀以曹锟、吴佩
孚等为首;皖系军阀以段祺瑞、徐树铮等为首。战事于七月中旬开始,不数日皖军
溃败;北洋政府于七月底免去段祺瑞一切职务,并通缉徐树铮、曾毓隽、朱深、李
思浩等十人。除李思浩外,其他九人都逃入日本公使馆。下文所说的广告,不见于
《北京日报》;
究系何报,未详。
〔7〕伊卜生(H.Ibsen,1828—1906) 通译易卜生,挪威剧作家。主要作品
有《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等。“五四”时期它们曾被介绍到中国来,在当时
反对封建主义和妇女解放的斗争中,曾起过积极的作用。但是,作品中的个人主义
思想和反群众的情绪,也曾被胡适等利用来进行反动宣传。
小引〔1〕
还不满一整年,所写的杂感的分量,已有去年一年的那么多了。秋来住在海边,
目前只见云水,听到的多是风涛声,几乎和社会隔绝。如果环境没有改变,大概今
年不见得再有什么废话了罢。灯下无事,便将旧稿编集起来;还豫备付印,以供给
要看我的杂感的主顾们。
这里面所讲的仍然并没有宇宙的奥义和人生的真谛。不过是,将我所遇到的,
所想到的,所要说的,一任它怎样浅薄,怎样偏激,有时便都用笔写了下来。说得
自夸一点,就如悲喜时节的歌哭一般,那时无非借此来释愤抒情,现在更不想和谁
去抢夺所谓公理或正义。你要那样,我偏要这样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头是有
的;偏要在庄严高尚的假面上拨它一拨也是有的,此外却毫无什么大举。名副其实,
“杂感”而已。
从一月以来的,大略都在内了;只删去了一篇〔2〕。那是因为其中开列着许多
人,未曾,也不易遍征同意,所以不好擅自发表。
书名呢?年月是改了,情形却依旧,就还叫《华盖集》。
然而年月究竟是改了,因此只得添上两个字:“续编”。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鲁迅记于厦门。
※ ※ ※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语丝》周刊第一○四期。
〔2〕指《大衍发微》,后收入《而已集》作附录。
新的蔷薇〔1〕
——然而还是无花的
因为《语丝》〔2〕在形式上要改成中本了,我也不想再用老题目,所以破格地
奋发,要写出“新的蔷薇”来。
——这回可要开花了?
——嗡嗡,——不见得罢。
我早有点知道:我是大概以自己为主的。
所谈的道理是“我以为”的道理,所
记的情状是我所见的情状。
听说一月以前,杏花和碧桃都开过了。
我没有见,我就
不以为有杏花和碧桃。
——然而那些东西是存在的。
——学者们怕要说。
——好!那么,由它去罢。
——这是我敬谨回禀学者们的话。
有些讲“公理”的,说我的杂感没有一看的价值。
那是一定的。
其实,他来看
我的杂感,先就自己失了魂了,——
假如也有魂。
我的话倘会合于讲“公理”者的胃口,我不也成了“公理维持会”
会员了么?我不也成了他,和其余的一切会员了么?我的话不就等于他们的话了么?
许多人和许多话不就等于一个人和一番话了么?
公理是只有一个的。
然而听说这早被他们拿去了,所以我已经一无所有。
这回“北京城内的外国旗”,大约特别地多罢,竟使学者为之愤慨:“……至
于东交民巷界线以外,无论中国人外国人,那就不能借插用外国国旗,以为保护生
命财产的护符。
”〔3〕这是的确的。
“保护生命财产的护符”,我们自有“法律”
在。
如果还不放心呢,那么,就用一种更稳妥的旗子:红卍字旗〔4〕。
介乎中外之
间,超于“无耻”和有耻之外,——确是好旗子!
从清末以来,“莫谈国事”的条子帖在酒楼饭馆里,至今还没有跟着辫子取消。
所以,有些时候,难煞了执笔的人。
但这时却可以看见一种有趣的东西,是:希望别人以文字得祸的人所做的文字。
聪明人的谈吐也日见其聪明了。
说三月十八日被害的学生是值得同情的,因为
她本不愿去而受了教职员的怂恿。
〔5〕说“那些直接或间接用苏俄的金钱的人”是
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们自己可以挨饿,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