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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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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
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
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
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
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
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
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
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
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
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虹的说。
  “那么,也就有地狱了?”
  “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吾者,“地狱?——论理,就该也有。——
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
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
“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





  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
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
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
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
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
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
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
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
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
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
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
去。福兴楼的请墩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
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
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
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
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
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
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
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
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
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
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
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
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
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
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
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佯闷闷的吃完了一
餐饭。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
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
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
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
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
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
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
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
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
但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限,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
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
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
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
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
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
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
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
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
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
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
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详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
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
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四叔说。
  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
便都交给她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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