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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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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
  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
  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
  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
  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
  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
  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
  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
  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
  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
  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
  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
  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
  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
  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
  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
  清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
  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
  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
  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
  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
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
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
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
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
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
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
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
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
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
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
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
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
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
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五

  从山阳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
决计回S 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
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
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湿的路,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
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
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12〕。
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
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
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
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
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
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
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
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在
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13〕。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
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服
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
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
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
“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但是“衰宗”
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
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
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
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
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
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
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14〕,他自己是不吃
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
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
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
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样了,
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
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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