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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出宣言以来,看不见一点鲜明的作品,宣言④是一小群杂碎胡乱凑成的杂碎,
不足为据的。
但在《前锋月刊》⑤第五号上,却给了我们一篇明白的作品,据编辑者说,这
是“参加讨伐阎冯军事⑥的实际描写”。描写军事的小说并不足奇,奇特的是这位
“青年军人”的作者所自述的在战场上的心绪,这是“民族主义文学家”的自画像,
极有郑重引用的价值的——“每天晚上站在那闪烁的群星之下,手里执着马枪,耳
中听着虫鸣,四周飞动着无数的蚊子,那样都使人想到法国‘客军’在菲洲沙漠里
与阿剌伯人争斗流血的生活。”(黄震遐:《陇海线上》)
原来中国军阀的混战,从“青年军人”,从“民族主义文学者”看来,是并非
驱同国人民互相残杀,却是外国人在打别一外国人,两个国度,两个民族,在战地
上一到夜里,自己就飘飘然觉得皮色变白,鼻梁加高,成为腊丁民族⑦的战士,站
在野蛮的菲洲了。那就无怪乎看得周围的老百姓都是敌人,要一个一个的打死。法
国人对于菲洲的阿剌伯人,就民族主义而论,原是不必爱惜的。仅仅这一节,大一
点,则说明了中国军阀为什么做了帝国主义的爪牙,来毒害屠杀中国的人民,那是
因为他们自己以为是“法国的客军”的缘故;小一点,就说明中国的“民族主义文
学家”根本上只同外国主子休戚相关,为什么倒称“民族主义”,来朦混读者,那
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有时好像腊丁民族,条顿民族⑧了的缘故。
三
黄震遐先生写得如此坦白,所说的心境当然是真实的,不过据他小说中所显示
的智识推测起来,却还有并非不知而故意不说的一点讳饰。这,是他将“法国的安
南兵”含糊的改作“法国的客军”了,因此就较远于“实际描写”,而且也招来了
上节所说的是非。
但作者是聪明的,他听过“友人傅彦长君平时许多谈论……许多地方不可讳地
是受了他的熏陶”⑨,并且考据中外史传之后,接着又写了一篇较切“民族主义”
这个题目的剧诗,这回不用法兰西人了,是《黄人之血》(《前锋月刊》七号)。
这剧诗的事迹,是黄色人种的西征,主将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⑩元帅,真正
的黄色种。所征的是欧洲,其实专在斡罗斯(俄罗斯)——这是作者的目标;联军
的构成是汉,鞑靼,女真,契丹⑾人——这是作者的计划;一路胜下去,可惜后来
四种人不知“友谊”的要紧和“团结的力量”,自相残杀,竟为白种武士所乘了—
—这是作者的讽喻,也是作者的悲哀。
但我们且看这黄色军的威猛和恶辣罢——
…………
恐怖呀,煎着尸体的沸油;
可怕呀,遍地的腐骸如何凶丑;
死神捉着白姑娘拚命地搂;
美人螓首变成狞猛的髑髅;
野兽般的生番在故宫里蛮争恶斗;
十字军战士的脸上充满了哀愁;
千年的棺材泄出它凶秽的恶臭;
铁蹄践着断骨,骆驼的鸣声变成怪吼;
上帝已逃,魔鬼扬起了火鞭复仇;
黄祸来了!黄祸来了!
亚细亚勇士们张大吃人的血口。
这德皇威廉因为要鼓吹“德国德国,高于一切”而大叫的“黄祸”⑿,这一张
“亚细亚勇士们张大”的“吃人的血口”,我们的诗人却是对着“斡罗斯”,就是
现在无产者专政的第一个国度,以消灭无产阶级的模范——这是“民族主义文学”
的目标;但究竟因为是殖民地顺民的“民族主义文学”,所以我们的诗人所奉为首
领的,是蒙古人拔都,不是中华人赵构⒀,张开“吃人的血口”的是“亚细亚勇士
们”,不是中国勇士们,所希望的是拔都的统驭之下的“友谊”,不是各民族间的
平等的友爱——这就是露骨的所谓“民族主义文学”的特色,但也是青年军人的作
者的悲哀。
四
拔都死了;在亚细亚的黄人中,现在可以拟为那时的蒙古的只有一个日本。日
本的勇士们虽然也痛恨苏俄,但也不爱抚中华的勇士,大唱“日支亲善”虽然也和
主张“友谊”一致,但事实又和口头不符,从中国“民族主义文学者”的立场上,
在己觉得悲哀,对他加以讽喻,原是势所必至,不足诧异的。
果然,诗人的悲哀的豫感好像证实了,而且还坏得远。当“扬起火鞭”焚烧
“斡罗斯”将要开头的时候,就像拔都那时的结局一样,朝鲜人乱杀中国人⒁,日
本人“张大吃人的血口”,吞了东三省了。莫非他们因为未受傅彦长先生的熏陶,
不知“团结的力量”之重要,竟将中国的“勇士们”也看成菲洲的阿剌伯人了吗?!
五
这实在是一个大打击。军人的作者还未喊出他勇壮的声音,我们现在所看见的
是“民族主义”旗下的报章上所载的小勇士们的愤激和绝望。这也是势所必至,无
足诧异的。理想和现实本来易于冲突,理想时已经含了悲哀,现实起来当然就会绝
望。于是小勇士们要打仗了——
战啊,下个最后的决心,
杀尽我们的敌人,
你看敌人的枪炮都响了,
快上前,把我们的肉体筑一座长城。
雷电在头上咆哮,
浪涛在脚下吼叫,
热血在心头燃烧,
我们向前线奔跑。
(苏凤:《战歌》。《民国日报》载。)
去,战场上去,
我们的热血在沸腾,
我们的肉身好像疯人,
我们去把热血锈住贼子的枪头,
我们去把肉身塞住仇人的炮口。
去,战场上去,
凭着我们一股勇气,
凭着我们一点纯爱的精灵,去把仇人驱逐,
不,去把仇人杀尽。
(甘豫庆:《去上战场去》。《申报》载。)
同胞,醒起来罢,
踢开了弱者的心,
踢开了弱者的脑。
看,看,看,
看同胞们的血喷出来了,
看同胞们的肉割开来了,
看同胞们的尸体挂起来了。
(邵冠华:《醒起来罢同胞》。同上。)
这些诗里很明显的是作者都知道没有武器,所以只好用“肉体”,用“纯爱的
精灵”,用“尸体”。这正是《黄人之血》的作者的先前的悲哀,而所以要追随拔
都元帅之后,主张“友谊”的缘故。武器是主子那里买来的,无产者已都是自己的
敌人,倘主子又不谅其衷,要加以“惩膺”,那么,惟一的路也实在只有一个死了
——
我们是初训练的一队,
有坚卓的志愿,
有沸腾的热血,
来扫除强暴的歹类。
同胞们,亲爱的同胞们,
快起来准备去战,
快起来奋斗,
战死是我们生路。
(沙珊:《学生军》。同上。)
天在啸,
地在震,
人在冲,兽在吼,
宇宙间的一切在咆哮,朋友哟,
准备着我们的头颅去给敌人砍掉。
(徐之津:《伟大的死》。同上。)
一群是发扬踔厉,一群是慷慨悲歌,写写固然无妨,但倘若真要这样,却未免
太不懂得“民族主义文学”的精义了,然而,却也尽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
六
《前锋月刊》上用大号字题目的《黄人之血》的作者黄震遐诗人,不是早已告
诉我们过理想的元帅拔都了吗?这诗人受过傅彦长先生的熏陶,查过中外的史传,
还知道“中世纪的东欧是三种思想的冲突点”⒂,岂就会偏不知道赵家末叶的中国,
是蒙古人的淫掠场?拔都元帅的祖父成吉思皇帝侵入中国时,所至淫掠妇女,焚烧
庐舍,到山东曲阜看见孔老二先生像,元兵也要指着骂道:“说‘夷狄之有君,不
如诸夏之无也’的,不就是你吗?”夹脸就给他一箭。这是宋人的笔记⒃里垂涕而
道的,正如现在常见于报章上的流泪文章一样。黄诗人所描写的“斡罗斯”那“死
神捉着白姑娘拚命地搂……”那些妙文,其实就是那时出现于中国的情形。但一到
他的孙子,他们不就携手“西征”了吗?现在日本兵“东征”了东三省,正是“民
族主义文学家”理想中的“西征”的第一步,“亚细亚勇士们张大吃人的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