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为她太爱美,至于不懂得爱美有什么罪过。因她是识字的媳妇,所以她得替她的婆婆写信给在外想要娶妾的公公,而且她见了一位歌伎简直发痴,暗中替她的丈夫撮合娶为簉室,后来为强者所夺,因而生起大病。在这地方,我们看见她的爱美的天性与这现实的冲突——一种根本的,虽然是出于天真的冲突。这冲突在她于神诞之际,化扮男装,赴会观“花照”,也可看出,一个女人打扮男装或是倾心于一个歌伎是不道德吗?如果是,她全不晓得,她只思慕要看见,要知道人生世上的美丽景物,那些中国古代守礼的妇人向来所看不到的景物。也是由于这艺术上本无罪而道德上犯礼的衷怀,使她想要游遍天下名山——那些年青守礼妇女不便访游,而她愿意留待“鬓斑”之时去访游的名山。但是这些山她没看到,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位风流蕴藉的歌伎,而这已十分犯礼,足使她的公公认为她是情痴少妇,把她驱出家庭,而她从此半生须颠倒于穷困之中,没有清闲也没有钱可以享游山之乐了。
是否沈复,她的丈夫,把她描写过实?我觉得不然,读者读本书后必与我同意。他不曾存意粉饰芸或他自己的缺点。我们看见这书的作者自身也表示那种爱美爱真的精神,和那中国文化最特色的知足常乐恬淡自适的天性。我不免暗想,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样一个人,能引起他太太这样纯洁的爱,而且能不负此爱,把他写成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闺房之乐的记载。三白,三白,魂无恙否?他的祖坟在苏州郊外福寿山,倘使我们有幸,或者尚可找到。果能如愿,我想备点香花鲜果,供奉跪拜祷祝于这两位清魂之前,也没什么罪过。在他们坟前,我要低吟Mauricc Ravel的“Pavane”,哀思凄楚,缠绵悱恻,而归于和美静娴,或是长啸Masse的“Melodie”,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悠扬而不流于激越。因为在他们之前,我们的心气也谦和了,不是对伟大者,是对卑弱者,起谦恭畏敬,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子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这本书的原名是《浮生六记》(英译“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只存四记。(典出李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名。)其体裁特别,以一自传的事故,兼谈生活艺术,闲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评艺评等。现存的四记本系杨引传在冷摊上所发现,于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书中自述,作者生于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记之写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后。杨的妹婿王韬(彛埃木呶拿谟资笨醇馐椋哉馐樵谝话艘涣阒烈话耍隳昙淞餍杏诠盟铡S晒荜葺嗟氖跋执婊啬浚颐侵赖谖逭率羌撬谔ㄍ宓木诹率羌亲髡叨匝赖母邢搿N以诓孪耄谒罩菁也鼗蚓墒槠桃欢ɑ褂幸桓鋈荆娜挥姓飧7郑蚩筛颐欠⑾帧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 龙溪林语堂序于上海。
第一卷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牀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