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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载沣脱口问道:“莫非我连申斥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这样说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张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说:“话不过说得早了一点,可没有说错,更不能说他不能说,原折应该交下去,并案处理。”
这一次是载沣不作声,当然是默认言之有理。于是“达拉密”拟了两道上谕,一道是:“国家现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应奏事,乃该大学堂监督刘廷琛,于本日遽行呈递封奏,殊属不合,着传旨申斥。”另一道是:“刘廷琛奏陈监国摄政王礼制事宜,着交内阁各部院衙门并案会议具奏。”
上谕到了张之洞手里,想起一件事,决定要跟载沣争一争,当时便向世续说道:“伯轩,有个陋习,我想趁此机会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见摄政王去。”
“香涛,”世续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赞成。”
“那是什么事呢?”
“传旨申斥的陋习。”张之洞说:“摄政王怕还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释。”
载沣就坐在里屋。张之洞与世续交谈时,他已约略有所闻,所以等他们一进去,先就说道:“传旨申斥的规矩我知道,是派太监去申斥。”
“王爷可知道,这是个美差?”
“美差?”载沣诧异:“莫非还有好处吗?”
“是的!有好处。”世续接口说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给奉旨申斥的太监一个红包,听说是有规矩的,预先讲好了没事,跑去说一声:‘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规矩送,或者送得不够数,受申斥的主儿,那可就惨了!”
“怎么呢?”
“无非张嘴乱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会骂的能连着骂个把钟头不停嘴,真能骂得跪在那儿的人,当场昏厥。”
“是不是?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之洞说:“刘廷琛身为大学堂总监督,多士表率,师道尊严,如今名为传旨申斥,实则受辱于阉人,何堪再为师表?就不说刘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无端受辱,斯文扫地,岂朝廷亲贤养士之道。王爷受大行太皇太后付托之重,天下臣民,属望甚殷,革故鼎新,与民更始,大可从小处着手。似此陋习,请王爷宣示,断然革除。”
“怎么革法?”
“传旨申斥,既已见于上谕,便是申斥过了,不必再派太监去胡闹。”
载沣考虑了一下,终于点点头说:“革掉也好!”
这虽是一件小事,但正反双方都颇重视。在张之洞以为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渐,自觉无愧于顾命老臣,在太监则以为是载沣的“下马威”,有意跟深宫作对。尤其是小德张,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宫里来了吗?如果老佛爷在,他那儿敢!”
光绪皇后从升格为太后,一切皆以作为她的姑母而为婆婆的慈禧太后为法。本来时异势迁,她的才具亦远逊于慈禧,根本不能学,也学不象。不过,载沣较之当年的老恭王,亦犹太后与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间内,多少巴建立了太后的权威。这因为小德张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载沣一个弱点:他不会用脑筋,稍为麻烦些的事,便想不透彻,他又不会说话,稍为复杂些的事,便说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这些弱点,制他很容易,只要把很简单的一件事绕两个弯弄得很复杂,然后故意跟他找麻烦,就无有不“竖白旗”的了。
于是为了革除由太监“当面传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问。
“这是谁的主意?”
“张之洞的主意,世续也帮着他说。”
“他们怎么说来着?”太后紧钉着问。
张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载沣已记不太清楚,就能记得清楚,也无法转述,想了一下答说:“他们说传旨申斥的太监,骂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会好好当差,别犯错吗?”太后又说:“就是要骂,才会改。”
“是啊!”载沣脱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该骂,怎么又听张之洞的话呢?”
这一问将载沣问得张口结舌,无以为答,而且颇为困惑。当时觉得张之洞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而如今太后的话,似乎亦很有道理,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你说个道理我听,明知道人家的话错了,何以又听了进去。”
“他,他也是军机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着问:“他是军机大臣,你呢,你不是监国摄政王吗?”
载沣又没有话说了,只问:“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你说清楚,老佛爷遗命,大事要先问我。你也别忘了,我是皇太后!老佛爷在日,是怎么个情形,你是亲眼得见的,我虽没有老佛爷那份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还我一个皇太后的规矩!宫里的事,你得问我,太监不守规矩,你告诉我,有些事让内务府大臣直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点儿心,多照料照料外头!”
载沣不觉得他监国摄政王的权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说:
“是,是!就这么说,就这么说!”
※ ※ ※
帝后大殓之后,奉安之前,梓宫照例要由大内移到停灵待葬之处,名为“暂安”。
暂安之处名为“观德殿”。——出神武门,经北池子过桥,有道与神武门相对的大门,名为北上门,进门就是景山,一名万岁山,明朝称为煤山,思宗殉国,即在此处。这座山周围二里有余,共有五峰,形如笔架,山不高,中峰亦不过十一丈余。山后为形制如太庙的寿皇殿,供奉列代御容,殿东为永思殿,又东即为观德殿。
观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宫,而乾清宫西暖阁与宁寿宫皇极殿,两处停灵,应该那座梓宫奉移观德殿?
此事不大亦不小,意见不一,有人以为母在子先,理当慈禧太后先移观德殿;有人则以为乾清宫为天子正寝,不宜久停梓宫。论道理,似乎后者为是,所以附议的人比较多。
但太后却主张皇极殿的梓宫,先移观德殿,她的理由是,定东陵早已修筑完好,必是大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这个说法,初听不错,细想不然,因为东陵、西陵亦皆有停灵的暂安殿,宫在观德殿过了百日,即须移到陵上,与何时入土,并无关系。
只是太后坚持,载沣无法以言词挽回,而军机又不能请见太后,待载沣细说理由,似乎只有遵“慈命”办理了。
就在上谕将颁的前一天,李莲英到慈宁宫求见太后。从两宫自西安回銮以后,他的声光便渐不如前,如今冰山已倒,势力不但不敌崔玉贵,而且连小德张都比不上。可是太后却仍不敢对他轻视,立即传见。
等行了礼,太后吩咐小德张:“给谙达一张小凳子!”
这“优礼老臣”的手法,她是跟慈禧太后学的。果然,李莲英颇为感动,尤其是她跟大行皇帝在日一样,称之为“诸达”,使他觉得她跟先帝毕竟还有夫妇之情。对她的反感,因而减少了很多。
“日子真快,转眼二十七天就快满了!”太后眼圈红红地:
“这二十来天,我也不知道如何过来的!”
“请主子别伤心,千万保重!万岁爷太小,全靠主子操劳保护。”李莲英紧接着说:“奴才今天来见主子,有件事求主子!”说着,从小凳子上起身复又跪下。
“起来,起来!还是坐着说好了。”
李莲英起是起来,却垂手站着回奏:“奴才听说要拿老佛爷的灵柩,移到景山。不知道可有这话?”
太后在想,提到此事,他下跪相求,不知道求的什么?且把话说活动些,因而答道:“还没有定规。”
“若是还没有定规,奴才求主子,仍旧让老佛爷暂安在宁寿宫。”李莲英的声音在嘶哑中有些哽咽:“奴才伺候老佛爷三十二年,等伺候到陵上,奴才得求主子开恩,放奴才回去。这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求主子让奴才能在老佛爷跟前多尽点儿心。如果一移到景山,那里地方小,除了奴才,老佛爷平时使唤惯了的人,没法儿都跟了去,再说,老佛爷要什么没有什么!只怕主子心也不安。”
太后听说,李莲英在皇极殿照料几筵,除了丧仪上的规矩以外,完全照慈禧太后生前一样,每天寅卯之间,进一碗燕窝粥,然后唤宫女打洗脸水,开梳头匣子,还进首饰箱,仿佛慈禧太后自己会挑,这天插什么簪子,戴什么戒指。至于早膳、晚膳,一样是拣慈禧太后生前喜爱的肴馔上供,供完了还喊一声:“老佛爷绕弯儿去罗!”这时走廊上若是有人,就得赶紧避开,跟慈禧太后生前,每天膳后一面剔牙,一面散步消食的规矩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