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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庙之时,由于洋人都聚集在月城上,所以慈禧太后不曾发觉,乃至行礼已毕,休息得够了时候,一出殿,视线稍微上抬,洋人便已赫然在目。扈跸群臣,无不色变,预料着慈禧太后会勃然震怒,即使当时不便发作,那铁青的脸色,亦就够可怕的了!
那知不然!慈禧太后看得一眼,居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就象那些慈祥喜乐的老太太,看见年轻人淘气那样。接着,把头低了下去,佯作未见地上了轿子。
※ ※※
首扈大臣一路看着表,指挥舆伕的步伐,扣准了时间,准两点钟,进了作为紫禁城正门的端门。于是经午门过金水桥入太和门,循三大殿东侧,到后左门,外朝到此将尽,再往里走,便是“内廷”,非有“内廷行走”差使的人,不得入。
慈禧太后是在这里换的软轿,向东入景运门,越过奉先殿,进锡庆门,便是宁寿宫的区域。慈禧太后在轿中望见九龙壁屹立无恙,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眶发热了。
皇帝以及近支亲贵,趁慈禧太后在后左门换轿的片刻,先赶到皇极门前跪接,等软轿过去,只有皇帝跟随在后,一进宁寿门,触目又另是一番大不相同的景象了。
原来宫眷是在这里跪接,慈禧太后亦在这里下轿。领头的是同治年间与蒙古皇后阿鲁特氏争中宫而落了下风的荣庆皇贵妃,一见慈禧太后,只喊得一声:“老佛爷!”尾音哽塞,赶紧掩口,已是哭出声来。
“想不到,咱们娘儿们还能见面!”慈禧太后勉强说了这一句,噙着泪笑道:“到底又团聚了。大家应该高兴才是。”
此言一出,自然没有人再敢哭,但都红着眼圈,照平日的规矩行事,默默地跟在身后,直往乐寿堂走去。
入殿才正式行礼,乱糟糟地不成礼数。慈禧太后一半是去年仓皇逃难,惨痛的记忆太深,亟待一吐,一半也是有意想冲淡大家可能有的怨怼,顾不得休息,便从当时出京的情形谈起,一发而不可止。
这一谈,谈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传晚膳的时刻,方始告一段落。这时慈禧太后才发现有个极重要的人物未在场。
“瑜贵妃呢?”
“瑜贵妃病了。”敦宜皇贵妃急忙答说:“她让奴才跟老佛爷请假,奴才该死,忘了回奏了。”
“什么病?”慈禧太后很关切地问:“莫非病得不能起床?”
这让敦宜皇贵妃很难回答。瑜贵妃不是什么大病,但不知是何原因,说是不能恭迎太后,请她代为奏明。此时如果说了实话,则慈禧太后必然生气,说不定就会有一场大风波,想到遭难的那一阵子,多亏瑜贵妃维持,亦不忍让她受谴责。再说,留在宫中的妃嫔,数自己的地位最尊,如果瑜贵妃能接驾而不到,就该说她。照现在的样子,自己亦有责任。
这样想下来,便只有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病这么重!”慈禧太后便喊:“莲英,你看看瑜贵妃去!
要紧不要紧?拿方子来我看。“
李莲英答应着,随即到了瑜贵妃所住的景阳宫,宫女一见是李莲英,都围着他叫“李大叔”,一个个惊喜交集地,都想听听两宫西狩的故事。
“这会儿没工夫跟你们聊闲天。”李莲英乱摇着手说:“快去跟你们主子回,说老佛爷让我来瞧瞧,瑜贵妃怎么就病得不能起床了?”
“病得不能起床?”有个宫女答说:“李大叔,你自己瞧瞧去!”
“怎么?”李莲英诧异,“瑜贵妃没有病?”
进殿一看,瑜贵妃好端端坐在那里,李莲英可不知道怎么说了?反而是瑜贵妃自己先开口:“莲英,是老佛爷让你来的吗?”
“是!”李莲英说:“敦宜皇贵妃跟老佛爷回奏,说主子病了,不能接驾。老佛爷挺惦念的。”
“多谢老佛爷惦着。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只是受了点凉,有点咳嗽。不过,我不能去接驾,就不能不说病了。”
“是!”李莲英问道:“奴才回去该怎么跟老佛爷回奏?”
“托你把我不能接驾的缘故,说给老佛爷听。”
“是!”
“喏,”瑜贵妃向上一看,“你看。”
李莲英向里望去,正面长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三个黄缎包袱,一时竟想不起是什么东西,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你打开看看!”
李莲英答应着走上前去,手一触摸到黄袱,立即想到了,“是玉玺?”他看着瑜贵妃问。
“不错,是玉玺。”
清朝皇帝的玉玺,藏之于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共有二十五方。相传最重要的一方,是高宗御制“宝谱”中列为第二的那方碧玉玺,方四寸四分,厚一寸一分,盘龙纽,文曰“皇帝奉天之宝”,被视作传国玺。此刻就供在长桌的正中。另外两方,一方是白玉盘龙纽的“皇太后宝”,一方是金铸的“皇后之宝”。
“我守着这三方玉玺,不敢离开,所以不能去接老佛爷。
莲英,请你在老佛爷面前,替我请罪。“
一听这话,李莲英不由得在心里说,这位主子好角色!其实,就守着这三方玉玺,又那里有不能离开之理。她故意这么做作,无非要表示她负了极重的责任而已。
想想也是,两宫西狩,大内无主,掌护着传国玺,便等于守住了祖宗传下来的江山,保住了皇帝的位子。莫道玉玺无用,跟各国订的约,非要用了宝才作数。这样说来,瑜贵妃的功劳实在不小。
于是李莲英庄容说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细细跟老佛爷回奏。真是祖宗积德,当时偏偏就能留下主子,料理大事。老佛爷一定不会埋没主子的大功劳。”
“也谈不到功劳。”瑜贵妃矜持地说:“我只要能完完整整把这三方玉玺,亲手交到老佛爷手里,就算对得起自己了。”
“是!是!”李莲英请个安说:“奴才马上就去跟老佛爷回。”
说着,退后两步,转身而去。
“慢点!莲英,我还问你句话。”
“是!”李莲英站定了脚。
“珍妃的尸首还在井里。总有个处置罢?”
这话,李莲英就不敢随便回答了,“听说有恩典。”他说:“至于尸首怎么处置,倒没有听说。想来总要捞起来下葬。不过……。”
“你还有话?”
“这么多日子了!可不知道尸首坏了没有。”
“没有坏!坏了会有气味。”瑜贵妃说:“我打那儿经过好几回,什么气味也没有闻见。”
“那可是造化!”李莲英说:“若是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奴才代奏,请吩咐。”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望早早捞上来,入土为安。”
“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李莲英答应着走了。
回到宁寿宫,只见慈禧太后在回廊上“绕弯子”。这是她每次传膳以后例行的功课,陪侍在侧,只宜于说闲话,不便谈正经,所以李莲英静静等着,直到慈禧太后回到屋里,方始去复命。
“瑜贵妃说,让奴才在老佛爷跟前,代为请罪。她没有病,可是守着一样重要的东西,不能来接老佛爷的驾。”
“什么重要东西?”
“是老佛爷的玉宝。”
“喔,喔!”慈禧太后突然想到了,“我倒忘了!在开封的时候还想到过,一回宫,先得看看交泰殿,收着的那些玉玺,可是一颗不缺?如今可都是在瑜贵妃那里?”
“瑜贵妃那里只有三颗,是最要紧的。”李莲英说:“除了老佛爷的玉宝,万岁爷的‘奉天之宝’跟皇后的金宝,也在那里。说实在的,也真亏瑜贵妃想得到。”
慈禧太后不语,想了一下才问:“你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可有点儿自以为立了功劳的样子?
瑜贵妃的荣辱就看李莲英的一句话了。经过这次的风波,李莲英参透了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载漪父子的下场,触目惊心,发人深省,一个人得意之日要想到失意之时,平时擅作威福,无缘无故得罪许多人,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发觉,那简直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废了的那位“大阿哥”倘或平日稍微修修人缘,出宫的时候,又何至于那样难堪?
因此,李莲英毫不迟疑地答说:“奴才看不出来。想来瑜贵妃也不是那种人!”
慈禧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如果是那种人,就算我看走眼了。”略停一下又问:“如今该怎么呢?总算难为她,该给她一点儿面子。”
“老佛爷如果要赏瑜贵妃一个面子,不如此刻就召见,当面夸奖夸奖。”
“也好!”慈禧太后说:“我也还有些话要问她。”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派人去传宣瑜贵妃,然后又回寝殿,还有话面奏。
“回老佛爷,瑜贵妃还有点事,让奴才回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