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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到!”崔玉贵说了这一句,扶着慈禧太后出了西角门。
门外就是景祺阁西面的一个穿堂,西墙之外,便是久已荒凉的符望阁与倦勤斋之间的大天井。老树过墙,两三只乌鸦“呱、呱”地在乱叫。
这个穿堂亦很少人经过,其中空空如也,什么陈设都没有。崔玉贵想去找把椅子来,慈禧太后摇摇手,示意不必,就坐在南面的石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一口井,是宁寿宫除了小厨房以外,唯一的一口井。
不久,珍妃到了,进门不免有诧异之色,何以慈禧太后是在这里召见?当然,此时不容她细想,从容走到慈禧太后面前,跪下说道:“老佛爷吉祥!”
“洋人要进京了,你知道吗?”
珍妃一惊,随即恢复为沉着的脸色;慢条斯理地说:“昨儿晚上的炮声,跟往常不同,想来洋人是打东面来的。”
“你倒全都知道。”慈禧太后用一种略带做作的声音问:“洋人要来了!那么,你瞧该怎么办呢?”
珍妃想了一会答说:“国家大事,奴才本不该过问,既然老佛爷问到,奴才斗胆出个主意,老佛爷尽管出巡热河,让皇上留坐在京里,跟洋人议和。”
话还未毕,只听慈禧太后断喝一声:“谁问你这些?”珍妃亦不示弱,“既不问这些,”她说:“奴才不知道老佛爷要问些什么?”
“洋人进了京,多半会胡作非为,那时莫非咱们还遭他们的毒手?”
“果然如此,奴才决不会受辱!”
“你怎么有这样的把握?”
“无非一死而已。”珍妃说道:“一个人拚命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得不错。可是也有一个人求死不得的时候,你既然有此打算,何不自己在此刻就作一个了断?”
一听这话,珍妃颜色大变,但还能保持镇静,“求老佛爷明示。”她说。
“你不是有殉难的打算吗?”慈禧太后以略有揶揄意味的语气说:“怎么这会儿倒又装糊涂呢?”
“奴才不糊涂,奴才到死都是明白的。”珍妃激动了:“奴才死并不怕,不过想明白,是不是老佛爷要奴才死?”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你早就该死了!”接着,慈禧太后大声喊道:“崔玉贵!”
“喳!”崔玉贵先答一声,然后转脸对珍妃说:“请主子遵旨吧!”
“这是乱命……。”
一语未毕,将慈禧太后昨天积下来的怒气,惹得爆炸了,厉声喝道:“把她扔下去!”
于是崔玉贵上前动手,刚扯着珍妃的衣袖,她使劲将手往回一夺,趁势站了起来,虎起脸喝道:“你要干什么?”
“请主子下去!”
顺着他的手指一看,珍妃似乎第一次发现有一口井在她身后不远之处,怔怔地望着,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请主子下去吧!”崔玉贵哄着她说:“主子下去,我还下去呢!”
谁知这句话惹得珍妃大怒,瞪圆了眼睛斥责:“你不配!”
“是!奴才不配,请主子一个人下去吧!”
人随话到,崔玉贵蹿上两步,拉住珍妃的手臂,使劲往前一带,等她踉踉跄跄往前扑时,崔玉贵顺势导引,一直拖到井边,当然有所挣扎。井口不大,井栏不高,要想推她入井,不易办到,崔玉贵便从她身后,拦腰一把抱紧,自己身子往后一仰,珍妃的一双脚不由得便离了地。接着,崔玉贵一脚踏上井台,又是往后一仰,等珍妃的双足套入井栏,随即身子往下一沉,双手松开,只听“扑通”一响!崔玉贵的手法极快,不等井中有何呼喊的声音发出来,便将极厚的一具枣木井盖盖上了。
八六
慈禧太后突然发觉,枪炮声都消失了!淡金色的阳光,从西面宫墙上斜照下来,半院秋阴,萧爽非凡。好一个恬静的初秋!慈禧太后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京城已快要沦陷了!
“老佛爷,老佛爷!”
突然有惊惶的喊声,打破了岑寂,慈禧太后从窗外望出去,只见载澜步履张皇地奔了进来,而李莲英已经迎了上去。这就不必再等李莲英进来奏报,慈禧太后自己打着帘子就跨出房门了。
“老佛爷!”神色大变的载澜,满头是汗:“洋人来了!”
慈禧太后大吃一惊,急急问说:“在那里?”
“在外城。”李莲英怕她受惊,抢着在载澜前面答了一句。
“老佛爷非走不可了!”载澜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还得快。”
洋人还在外城,隔着一道内城,一道紫禁城,亦不必太慌张,慈禧太后问道:“事到如今,当然要走!你能不能保驾?”
“奴才挑不起这个千斤重担!”载澜答说:“奴才手里没有兵。”
“那,”慈禧太后略一沉吟,急促地说:“快找军机!”
军机大臣不召自至,不过只来了两个,一个是刚毅,一个是赵舒翘。他们亦是来告警的,说有几百名“缠头的黑兵”,已经屯驻天坛。但语焉不详,慈禧太后问到“缠头的黑兵”,属于那一国?刚、赵二人都无法作答。因此,慈禧太后疑心是新疆来的勤王之师。
“决不是!”刚毅答说:“是夷人没有错。奴才请圣驾务必即刻出巡,否则其祸不堪设想,奴才真不忍说下去了。”
“走!我亦知道应该走。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走法?
你们想过没有?“
刚、赵二人与载澜,相顾无言,唯有唏嘘,慈禧太后亦就忍不住掉下眼泪,心里有无数的牢骚怨恨,但一想到自己亦曾一再赞扬过义和团,顿时气馁,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载漪,进宫来探问慈禧太后的意旨,一个是荣禄,刚到军机大臣直庐,听说慈禧太后召见,立即赶来候旨。
“洋兵已经到京,不错。不过大队还没有到,东便门有一小队,大概是俄国兵,天坛亦有,是英国派来的印度兵。”荣禄又说:“甘军已经出彰义门,一路放枪,一路往西走了。”
慈禧太后心乱如麻,只望着群臣发愣,好半晌才说了句:“那、那怎么办呢?”
这话该谁回答呢?若是召见军机,该由荣禄回奏,而论爵位,则应载漪发言。荣禄是恨极了此人的,这时候就有主意,也不肯拿出来,而况本无主意,越发要挤一挤载漪,“端王必有办法!”他说:“请皇太后问端王。”
“没有别的办法。”载漪硬着头皮说:“只有张白旗。”
“张白旗就是投降?”慈禧太后问。
“是!”载漪把个头低得垂到胸前。
“投降!”慈禧太后终于连语声都哽咽了。
见此光景,群臣一起碰头自责,慈禧太后却拭一拭眼泪,指名问道:“荣禄,你看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赶紧给使馆去照会,先停战,后议和,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荣禄略停一下又说:
“这么做,总比张白旗,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儿。”
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办!你快找奕劻去商量,越快越好!”她又颤声加了一句:“我们母子的性命,都在这上面了。”
“是!”荣禄答应一声,随即起立,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急步出殿。
“刚毅!”慈禧太后重新恢复了威严的声音:“你得赶快去找车!”
“是!”刚毅对此事一无把握,只好这样答说,“奴才尽力去办!”
由这一刻开始,慈禧太后才真的下定决心出奔。不过,越是这种紧要关头,她越能冷静,所以想得亦比他人来得深。坐在乐寿堂的后廊下,目送秋阳冉冉而没,她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走是走,还得悄悄儿走,不然就走不成了。
但是,有一个人非预先告诉他不可,那就是李莲英。等他照例在黄昏来陪着闲话时,她左右望了一下,闲闲地问说:
“还有谁在?”
李莲英知道,这是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说,便一面向远处的两名宫女挥一挥手,一面轻声答道:
“没有人。”
“莲英,”慈禧太后说:“咱们可得走了!”
“是!”李莲英的声音如常,但神色显然紧张了,把腰更弯一弯,两眼不时上翻,看着慈禧太后的脸。
“还不定什么时候走。”慈禧太后略停一下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得看情形。”
“是!”李莲英问道:“该怎么预备?”
“还谈什么预备?刚毅去找车,不知道能找来几辆?”
“不管怎么着,皇上总得跟老佛爷走。”
“那当然。此外……。”慈禧太后沉吟着:“看各人的造化吧!”
这意思是,碰上了跟着走,不在慈禧太后面前,就得留在宫里。以后生死祸福,各凭天命了。
这样一想,便即了然,慈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