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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儿子不敢忘记。”
“说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现在皇帝长大成人,立后亲政,咱们姊妹俩,总算对得起先帝,对天下后世,也有了交代。我想,得找个日子,召见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宾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说一说。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过,”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种意欲,“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迟疑地回答。
于是,隔不了几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亲贵“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说了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应该这么办。
“在那儿召见呢?养心殿地方不够大……。”
刚说到这里,恭王霍地站起身来,响亮地答一声:“喳!”打断了慈禧太后的话,他才接下去说:“慈宁宫是太后的地方。”
这是恭王机警过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御乾清宫召见臣工。乾清宫是内廷正衙,向无皇后或皇太后临御的道理,两宫太后虽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宫题名“温室”的东暖阁召集过御前会议,但偏而不正,又当别论。倘或世祖亲题“正大光明”匾额的正殿,得由皇太后临御,那是大违祖制之事。垂帘听政是不得已的措施,当时那曾引起绝大风波,如今皇帝即将亲政,皇太后如果还有此僭越礼制,违反成宪的举动,惹起朝野的纠谏讥评,还是小事,万一皇太后的权力由此开始扩张,以懿旨干涉政务,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有所归,自己以懿亲当国,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说出口来,他先就迎头一拦。
果然,慈禧太后确是那样的想法。让恭王这一说,封住了口,无法再提临御乾清宫正大光明殿的话,即时意兴阑珊,不想开口。
※ ※※
秋风一起,宫里上上下下,精神格外抖擞。慈禧太后亲手用朱笔圈定礼部尚书灵桂、侍郎徐桐为“大征礼”的正副使,讨个“桂子桐孙”的吉利口采。
“大征”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该下聘礼。日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礼由内务府预备,照康熙年间的规矩,是二百两黄金,一万两白银;金银茶筒、银杯;一千匹贡缎;另外是二十匹配备了鞍辔的骏马。聘礼并不算重,但天家富贵,不在钱财上计算,光是那一万两银子,便是户部银库的炉房中特铸的,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凸出龙凤花纹,银光闪闪,映日生辉。二十匹骏马也是一色纯白,是古代天子驾车的所谓“醇驷”,大小一样,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铜活”,黄弦缰衬着马脖子下面一朵极大的红缨,色彩极其鲜明。为这二十匹马,上驷院报销了八万银子,还花了三个月的工夫,把马匹调教得十分听话,不惊不嘶,昂首从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齐齐,而且还能配合鼓吹的点子。光是这个马队,就把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看得不住点头,说是“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趟见!”
此外还有赐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银衣物,也随着聘礼一起送去。到了后邸,皇后的尊亲兄弟,早已候在大门外。赛尚阿从立后第二天出面上谢恩折子,碰了钉子以后,已经知道自己有三件无论如何及不上儿子的事,一是状元的头衔;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这天很知趣,让崇绮领头,自己跪在儿子肩下。
等把持节的正使、副使迎入大门,正厅前面还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绮的夫人瓜尔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儿媳妇。皇后却不在其内,要到纳征的时候,方始露面。
“大征”的礼节,当然隆重,但以办喜事的缘故,自然不会太严肃,趁安排聘礼的当儿,灵桂和徐桐先向崇绮道贺。
在他们寒暄的那片刻,大征的仪物聘礼,已经安设停当,正中一张桌子,供奉着朱缎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龙节。左右两张长桌,一张空着,一张陈设仪物,二十匹骏马,则如朝仪的“仗马”一般,在院子里相向而站,帖然不动。
于是皇后出临了,从皇帝亲授如意,立为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鲁特氏与她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废绝了家人之礼。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门外迎接,而她便须摆出皇后的身分,对跪着的父母决不能照样回礼,至多点一点头。等进入大门,随即奉入正室,独住五开间的二厅,同时内有宫女贴身伺候,外有乾清宫班上的侍卫守门,稽查门禁,极其严厉,尤其是年轻男子,不论是怎么样的至亲,都难进门。所以这半年多来,崇绮家除了祭祀吃肉以外,平日几乎六亲皆断。
在里面,崇绮要见女儿,亦不容易,数日一见,见必恭具衣冠。她的母亲嫂子,倒是天天见面,但如命妇入宫,侍奉皇后。每天两次“尚食”,皇后独据正面,食物从厨房里送出来,由丫头传送她的长嫂,长嫂传送母亲,母亲亲手捧上泉,然后侍立一旁,直到膳毕。开始几天,阿鲁特氏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咽,半年下来也习惯了,但为了不忍让母亲久立,一顿饭总是吃得特别快,无奈每顿总有二三十样菜,光是一样样传送上桌的工夫,就颇可观。
当然,皇后是除了二厅,步门不出的,半年当中只出过二厅一次,是纳彩的那天。这天是第二次,由宫女随侍着,出临大厅受诏。
听宣了钦派使臣行大征礼的制敕,皇后仍旧退回二厅。于是灵桂和徐桐二人分立正中桌后的东西两面,崇绮率领他父亲赛尚阿以下的全家亲丁,跪在桌子前面,徐桐宣读仪物的单子,灵桂以次亲授,崇绮跪着接下,转授长子,捧放着西面的长案等授受完毕,崇绮又率领全家亲丁,向禁宫所在的西北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谢恩。接着,匆匆赶到门外,跪送使臣。典礼到此告成,而麻烦却还甚多。
主要的麻烦是为了犒赏。在行纳彩礼那天,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纳彩照例赐宴后家,由内务府和光禄寺会同承办,名为赐宴,自然领了公款,筵席分为两种,上等的每席五十两银子,次等的每席二十四两银子,一共两千二百多两银子,后家须照样再出一笔。另外犒赏执事杂役,由总其成的一个内务府主事出面交涉,讲好五千两银子“包圆儿”,结果礼部、光禄寺、銮仪卫等等执事,又来讨赏。问到经手人,他说五千两银子“包”的是内务府,别的衙门他管不着,也不敢管。这明明是个骗局,但闹开来不成话,崇家只好忍气吞声,又花了三、四千银子,才得了事。
因为有这一次的教训,所以崇家的“帐房”,不敢再信任内务府,决定分开来开销,帐房设在西花厅,此时坐着好些官员在软讨硬索。
崇家请来帮忙办庶务的,是个捐班的主事,名叫荣全,行四,在大栅栏、珠市口这些热闹地方,有许多市房,每月有大笔房租收入,日子过得很舒服。为人热心好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所以茶楼酒馆,提起“荣四爷”,无不知名。因为热心而又喜欢热闹的缘故,专门给人帮忙办红白喜事,提调喜庆堂会,久而久之,成了大行家。崇家慕名,托人延请,荣全也欣然应命,自觉帮人办了一辈子的喜事,到底熬出来一个名堂,说起来,这场再大不能大的喜事,“宫里是归恭王和宝中堂主持,皇后家就是荣四爷办的!”那是多够味、多有光彩的一件事。
然而一拿上手,不知道这场喜事的难办,不在规模大,在于根本与任何喜事不一样。他要应付的不是饭庄子和杠房,难伺候的也不是出堂会端架子,红遍九城的名角儿,为的是大小衙门的老爷!纳彩礼让内务府的人坑了一下,害崇家多花了几千银子,把他的“荣四爷专办红白喜事”的“金字招牌”,砸得粉碎,当时便向主家“引咎请辞”。崇家倒很体谅他,事情本来难办,另外找人未见得找得到,就找到了,头绪万端,一时也摸不清。多花钱不要紧,大婚典礼出了错不是当要的事,所以一再安慰挽留,荣全也只好勉为其难。
“荣四爷”的字号,这时候喊不响、用不着,那就只有软磨,他和他的帮手,分头跟内务府、礼部、鸿胪寺、銮仪卫、上驷院的官员说好话,从午前磨到下午三点钟,才算开销完毕。
这一场交涉办下来,荣全累得筋疲力尽,但他无法偷闲息两天,大征礼一过,马上得预备大婚正日的庆典。光是皇后的妆奁进宫,就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