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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或姑侄俩双双落选,又将如何?荣华富贵,果真如黄粱一梦,则来也无端,去也无凭,寸心怅惘于一时,也还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别是蒙古旗人,无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时候,纷纷慰问,还得打点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应酬,最是教人难堪。而且,科举落第,慰问的人还可以代为不平,骂主司无眼,说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后还有扬眉吐气的机会,选后被摈,替人家想想,竟是无可措词,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绮自比他父亲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讲理学的人,着重在持志养气,要教人看起来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养。那年中状元的时候,兴奋激动得大改常度,颇为清议所讥,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将要脱胎换骨的刹那,不自觉地把条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来!就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车之鉴,触目惊心,自誓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学到曾国藩的“不动心”三字,所以谨言慎行,时时检点,一颗心做作得象绷得太紧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这样如待决之囚的心情之下,听到一种流言,使得崇绮真的不能不动心了!这个流言是说他的女儿,决无中选之望,因为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儿生在咸丰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选,正位中宫,慈禧太后就变成“羊落虎口”,这冲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这话不能说是无稽之谈。崇绮知道慈禧太后很讲究这些过节,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权,只要有此顾虑,爱女定在被摈之列。这真正是“命”了!崇绮忧心忡忡了一阵子,反倒能够认命了。
然而这话也只能摆在心里,说出去传到宫中,便是一场大祸,所以表面照常预备应选,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那一天,昧爽时分,亲自伴送幼妹和爱女到神武门前候旨。
这天的宫中可真热闹了,近支的福晋、命妇,纷纷奉召入宫,襄助立后的大典,地点还是在御花园的钦安殿。老早就有内务府的官员,进殿铺排,一张系着黄缎桌围的长桌后面,并列两把椅子,那是两宫太后的宝座,东面另设一椅,则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镶玉如意,一对红缎彩绣荷包,另外一只银盘,放着十支彩头签,同治皇后就从这十支彩头签中选出来。
钟打八下,皇帝侍奉两宫太后,由停王福晋为首的一班贵妇人扈从着,临御钦安殿,侍候差使的内务府大臣行过了礼,随即奉旨,将入选的十名秀女,带进殿来。八旗中灵气所钟的女孩儿,都在这里了,一个个都是绝世的丰神,行动举止,稳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过了礼,所以进得殿来,不慌不忙地站在应该站的地位上,分成两排,从从容容地行了大礼,只听得慈禧太后说道:“都站起来吧!”
十个人列成两排,依照父兄的官阶大小分先后,第一次还算是复选,两宫太后已经商量停当,先自十中选四——只要是在最后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长别父母,迎入深宫的终身,就象殿试进呈的十本卷子那样,三鼎甲、传胪,都在其中,至不济也是“赐进士出身”的二甲。这最后四名,将是一后、一妃、两嫔,而此时所封的妃,只要不犯过失,循序渐进,总有一天成为皇贵妃,同样地,此时所封的两嫔,亦必有进为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头签,念给慈安太后听:“阿鲁特氏,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赛尚阿自充军赦还后,曾赏给副都统的职衔,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级相当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儿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问。
“好!”慈安太后同意。
于是赛尚阿的小女儿跪下谢恩。以下就一连“撂”了三块“牌子”。“撂牌子”也得谢恩,而事实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来说,这是真正的开恩,因为,在他们看,选入深宫等于送入监狱。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个知府崇龄的女儿,姓赫舍哩,论貌,她是十个人当中的魁首。在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顾,视线绕来绕去总停留在她脸上,所以此时看见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头签踌躇时,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让她说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动作时,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同意的眼色,总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绮的女儿和凤秀的女儿站在一起,崇绮的职称是“翰林院日讲起注官侍讲”,跟凤秀的刑部员外,都是从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里的司员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当慈禧太后还未把她那支彩头签念完时,慈安太后就开口了。
“这当然留下!”
慈禧太后没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选上了凤秀的女儿以后,又说一声:“先都带出去吧!回头再传。”
她已经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盘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斋休息时,借故遣开了皇帝,挥走了宫女太监,要先跟慈安太后谈一谈。
“姐姐!”她原来想用探询的口气,问慈安太后属意何人?话到口边,觉得还是直抒意愿的好,所以改口说道:“我看凤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稳重。”
“年纪太小了。”慈安太后摇摇头,“皇帝自己还不脱孩子气,再配上个十四岁的皇后,不象话!”
慈安太后论人论事,很少有这样爽利决断的语气,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时竟想不出话来驳她。
“我看是崇绮的女儿好!相貌是不怎么样,不过立后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说,比皇帝大两岁,懂事得多,别的不说,起码照料皇帝念书,就很能得她的益处。”
慈禧太后不便说“羊落虎口”的话,从来选后虽讲究命宫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与太后是不是犯冲?不在考虑之列,所以她只勉强说得一句:“那就问问皇帝的意思吧!”
于是两宫太后传懿旨,召皇帝见面。由于关防严密,料知有所垂询,必不脱中宫的人选,皇帝心里已有预备,但话虽如此,却以惮于生母的严峻,始终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觉。
而出乎意外的是,进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温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无笑容,大有凛然之色。皇帝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请过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问话。
“立后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们选了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凤秀的女儿富察氏,一个是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大清朝从康熙爷到如今,没有出过蒙古皇后,后妃总是在满洲世家当中选,你自己好好儿想一想吧!”
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两百年来的成例,应该选富察氏为后。皇帝不愿依从,但亦不肯公然违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是请两位皇额娘斟酌,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这语气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有意装傻?就这沉默之际,慈安太后先给了皇帝一个鼓励的眼色,然后开口说话。
“那两个人,我们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才要问问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那是你们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说一句吧!”
这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话,硬起头皮说了就可过关,这样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儿子愿意立阿鲁特氏为后。”
话一说完,接着便是死样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恼怒,比三年前听说杀了安德海还厉害,胸膈间立刻血气翻腾,阵阵作疼,她的肝气旧疾,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伤心绝望到不能不撒手抛弃一切的那种语气说,“随你吧!”说完就要站起身来,眼睛望着另一边,仿佛无视于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轻轻喊了她一声,“外面全等着听喜信儿呢!”
这是提醒她,不可不顾太后的仪制,立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更不可有丝毫不美满的痕迹显露,引起内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转回脸来,换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后说道:“回钦安殿去吧!”
于是仍由皇帝侍奉着,两宫太后复临钦安殿,宣召最后入选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亲选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说道:“现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后,你要中意谁,就把如意给她!”
“是!”皇帝跪着接过了如意,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才转身望着一排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