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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翻到他所说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图画,见是一位状貌魁梧的天子,拿着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宝器”。随即指着图上问道:“这是什么玩意?”
所谓“七宝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对,怎好直陈此不雅之物?翁同和颇为所窘,只好这样答道:“等臣讲完,皇上就明白了。”
于是翁同和讲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说后蜀孟昶,中年以后,如何奢靡,以致亡国。当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宝货,尽皆运到开封,归于大内。宋太祖发现孟昶所用的溺壶都以七宝装饰,便拿来砸碎,说蜀主以七宝装饰此物,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讲书中间,说出来不觉碍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和讲得浅显明白,小皇帝能够始终专心倾听,而且能够提出许多疑问,什么叫“七宝”?为什么宋太祖手里常拿一把“柱斧”?翁同和一一解答清楚。这课书上得非常圆满。
当天宫里就知道了,翁同和讲书讲得好。两宫太后自然要问小皇帝,翁师傅是怎么个情形?他把“碎七宝器”的故事讲了一遍,有头有尾,谁都听得明白。这就是翁同和讲书讲得好的明证。
不过小皇帝最亲近的还是李鸿藻,启蒙的师傅,感情自然不同。他一直记得在热河的那一年,到处是哭声,到处是惶恐的脸和令人不安的窃窃私议,在谈“奸臣”肃顺,随时都好象有大祸临头,只有在书房里跟李鸿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这是什么道理?他从来没有想过,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只有见了李鸿藻的面,他才比较高兴。
而李鸿藻少到弘德殿来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过了年,越发受苦,慈禧太后认为他已过了十岁,快成“大人”了,读书应该加紧,面谕总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书房,改为“整功课”。
整功课极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书房,初春天还未明。读生书、背熟书、写字、默书、温习前两天的熟书。最要命的是默写尚书,半天想不起来,急得冒汗,连别的师傅都觉得于心不忍,而倭仁只瞪着眼看着,从不肯提一个字。此外还要念满洲文。除却回宫进膳那半个时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后未时,功课才完。小皇帝没有一天不是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偶尔一天轻松些,想说几句开心的话,或者画个小人儿什么的,立刻便惹出师傅一番大道理。
也许比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几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书房来,这不舒服还是容易忍受的。
两宫太后对小皇帝的身体不好,自然也有些忧虑,但这话不能向臣下宣示,怕会引起绝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和一进讲,也都会问起皇帝的功课。又说他易于疲倦,胃口不开,太医院开了什么药在服。翁同和有些知道,是功课太繁重的缘故,但是决没有那个师傅敢于提议减少功课,而况他在弘德殿又是资望最浅的一个。翁同和只有自己设法鼓舞小皇帝读书的兴趣,遇到他心思阻滞不通,念不下去时,或者改为写字,或者让他下座走一走。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个这么办,无济于事。
小皇帝终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后三天。文宗的山陵已安,宫中庆典可以略微恢复平时的盛况了,慈禧太后答应在重华宫给他唱两天戏,好好让他玩一玩。
扫兴的是军机大臣上出了缺,万寿节的前一天,曹毓瑛积劳病故。慈禧太后对于补一个军机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连日召见恭王,也不断跟慈安太后谈论大臣的调动,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兴的,张文亮告诉他,“李师傅升了官了!”,去掉了“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学习”字样,也可以说是升了官。新补的军机大臣,象焦佑瀛、曹毓瑛一样,是由“达拉密”超擢,这个人叫胡家玉,江西人,道光二十一年的探花,照例授职编修,而入翰林再来当军机章京,却是很罕见的事。
曹毓瑛另外空下来的一个缺,兵部尚书由左都御史董恂调补。于是左都御史,户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连带调动,引见谢恩,都要小皇帝出临,越发加重了他的负担。
于是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气,都越来越坏了。而师傅和谙达,偏又各有意见和意气,徐桐一向依傍倭仁,在翁同和面前,却又对倭仁大为不满,说小皇帝的功课耽误在他手里。谙达则以急于想有所表现,而且认为改“整功课”所加的都是汉文的功课,颇有不平之意,因此加多了教满洲语的时间,常常费时六刻——一个半钟头之久,连带迟延了传膳的时刻,两宫太后不能不枵腹等待。
听得小皇帝常有怨言,慈禧太后还以为他“不学好,不长进”,慈安太后却于心不忍。正好醇王对此亦有所陈奏,于是商定了改良的办法,由两宫太后面谕李鸿藻传旨,满洲语功课改在膳后,时间亦不必太长,同时希望李鸿藻能抽出工夫来,常到书房。
说也奇怪,只要他到弘德殿的那天,小皇帝的功课就会不同,倦怠不免,却能强打精神,顺顺利利地读书写字。只是刚有些起色,李鸿藻因为嗣母得病告假,接着又以天热亢旱,小皇帝在大高殿祈雨中暑,整整闹了个把月的病,一直过了慈安太后的万寿,到六月底才上书房。李鸿藻传懿旨,眼前暂且温习,到秋凉再授生书。
未到秋凉,出了变故,李鸿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殁,因为是军机大臣,而且圣眷正隆,一时吊客盈门。李鸿藻一面成服,一面报丁忧奏请开缺。两宫太后看见这个折子,大为着急,弘德殿实在少不得这个人,便召见恭王和醇王,商量变通的办法。
接着便由醇王带领,召见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温言慰谕,说皇帝的功课,宜于三个人轮流更替,不必专定一个人上生书。显然的,这是专指倭仁而言,接下来便索性挑明了说。
“倭仁年纪也太大了。朝廷不忍劳累老臣,以后在书房,你可以省一点儿力!”
“是!”倭仁免冠磕头,表示感激两宫太后的体恤。
“至于李鸿藻丁忧,”慈禧太后说道,“不必开缺!让他百日以后,仍旧在书房当差,这一阵子你们三个,多辛苦一点儿。”这番宣示,出人意外,倭仁随即答道:“奏上两位太后,父母之丧三年,穿孝百日,于礼不合。”
“国有大丧,也是这样,也没有谁说于礼不合。”
“人臣之礼,岂敢妄拟国丧?”
慈禧太后语塞,便问徐桐和翁同和:“你们两个人倒说说!”
明知事贵从权,但谁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徐桐磕头不答,翁同和便说:“臣所见与大学士倭仁相同。”
事情谈不下去了,慈禧太后便示意醇王,让倭仁等人跪安退出。翁同和随即又到李家代为陪客,同时把召见的情形告诉了李鸿藻,要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倘或李鸿藻心思活动,他就犯不着像倭仁那样固执了。
“此事万万不可!”哭肿了眼睛的李鸿藻,使劲摇着头说。
一回家便听门上告诉他说:“军机上徐老爷来过了。”接过名帖来一看,上面的名字是“徐用仪字小云”。翁同和知道这个人,籍隶浙江海盐,是个举人,考补军机章京以后,颇得恭王的赏识,兼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他跟翁同和平日绝少往来,突然相访,必非无因。当时就想去回拜,但累了半天,一时懒得出门,且先静一静再说。
不久倭仁遣人送了封信来,约他明天一早在景运门相见,有事商议,这当然是为了李鸿藻的事。这时翁同和才想到,徐用仪的见访,大致亦与此有关,必得跟他见个面,问一问清楚。
到了徐家,恰好徐用仪正要派人来请。见面并无寒暄,徐用仪告诉他,是转达恭王的邀约,请三位师傅明早入宫商谈此事。话中又透露,慈禧太后是怕醇王的力量还不够,特地命恭王出面斡旋。
翁同和心里颇有警惕,这件事看起来是个很大的麻烦,同在弘德殿行走,无法脱身事外。李鸿藻以孝母出名,不肯奉诏的决心已很明显,而两宫太后挽留他的意思又极为殷切,其间如何是调停之计?将来不说,照眼前这样子,恐怕先已就招致了醇王的不满。慈禧太后命恭王出面,对总司照料皇帝读书事宜的醇王来说,是件很失面子的事,倘或迁怒,必是怨到倭仁、徐桐和自己头上。
那该怎么办呢?他心里在想,好在自己资望最浅,只要少说话,视倭仁的态度为转移,便获咎戾,亦不会太重。打定了这个主意,才比较安心。
第二天依旧是入直弘德殿的时刻,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