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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听师傅的话,不准淘气。”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听见我的话没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听见了。”
看看两宫太后别无话说,醇王便提醒翁同和说:“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和把奏对的话回想了一遍,暗喜并无差错。于是转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员都以此为起坐休息之处,只见着了徐桐,寒暄数语,告辞而去。
为了怕两宫太后或者还有什么吩咐,同时也想打听一下召见以后,“上头”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书之处息足。
半夜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饥,且也相当疲倦。坐下来好好息了一会,等詹事府的小厨房开出饭来,刚拿起筷子,徐桐来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是原派进讲《治平宝鉴》的李鸿藻,在军机上学习行走,怕他忙不过来,毋庸进讲,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听得这个消息他非常欣慰,这不但证明两宫太后对他的印象不坏,而且也意味着他接替了李鸿藻所遗下的一切差使。
“你预备预备吧,”徐桐又说,“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讶然自思,这莫非两宫太后有面试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思量,明天这一番御前进讲,关系重大。两宫太后面试,自然不是试自己肚子里的货色,那是她俩试不出来的,试的是口才、仪节,顶重要的是,要讲得两位太后能懂,能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仪节不错,那就算圆满了。
啊!他又想:明天讲那一段呢?倒忘了问徐桐了。这也好办,到徐桐那里去一趟,细问一问,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时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东江米巷西口,出宫不远就到。因为有求而来,语言特别客气,问起明天讲什么?徐桐告诉他,该讲《宋孝宗与陈俊卿论唐太宗能受忠言》一节。
“是了!”翁同和说,“还想奉假《治平宝鉴》一用。”
听这一说,徐桐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一个抄本来,郑重交付:“用完了即请掷还,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虽觉得他的态度奇怪,依旧很恭敬地应诺,然后又细问了礼节,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徐桐说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没有?”
这一下倒提醒了他,“这就去!”他说。
“礼不可废!”徐桐点点头,“弘德殿虽不比上书房有‘总师傅’的名目,不过艮老齿德俱尊,士林宗镜,在弘德殿自然居首,连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连声答应,心里有些不明白,他这番话到底是好意指点呢,还是为“师门”揄扬?但也不必去多问,反正在礼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于是吩咐车伕:“到倭中堂府里去!”
一见了“艮老”,他以后辈之礼谒见。倭仁的气象自跟徐桐不同,颇有诲人不倦的修养,大谈了一番“朱陆异同”,又批评了王阳明及他的门弟子,然后又勉励翁同和“力崇正学”,意思是今后为皇帝讲学,必以“程朱”为依归。
这一谈谈了有个把时辰,话中夹杂了许多“朱子语录”中的话头,什么“活泼泼地”之类。翁同和虽然规行矩步,往来的却都易些语言隽妙的名士,从不致如魏晋的率真放诞,却尊崇北宋的渊雅风流,所以觉得“艮老”的话,听来刺耳,但仍旧唯唯称是,耐心倾听着。
回家已经不早,而访客陆续不绝,起更方得静下来预备明日进讲。打开借来的那册《治平宝鉴》,见是抄得极大的字,有许多注解,不少注解是多余的,因为那是极平常的典故,莫说翰林,只要两榜出身的进士,谁都应该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轻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对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看完该进讲的那一篇,又检宋史翻了翻,随即解衣上床,但身闲心不闲,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得刚有些怡适的睡意,突然听得钟打四下,一惊而起,唯恐误了进宫的时刻。
进宫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国语》——满洲话,地位次于师傅,称为“谙达”的旗人奕庆,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见礼以外,还说了几句客气话,刚刚坐定下来,只见安德海疾步而来,一进懋勤殿便大声说道:“传懿旨!”
大家都从椅上起身,就地站着,翁同和早就打听过的,平日两宫太后为皇帝的功课传旨,不必跪听,所以他也很从容地站在原处。
“两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请平安脉’,书房撤!”安德海说完,就管自己走了。
于是奕庆告诉他,小皇帝因为感冒,已有十几天没有上书房。就是平日引见,原来总要皇帝出来坐一坐的,这一阵子也免了,那天召见翁同和,是因为要见一见师傅的缘故,所以特为让小皇帝到养心殿。
这也算是一种殊荣,翁同和越觉得自己的际遇不错。进讲还早,正好趁这一刻闭目养神。他的记忆力极好,闭着眼把今天要讲的那一节默念了一遍,只字无误,几乎不须看本子也可以讲了。
到了九点钟叫起。这天是六额驸景寿带班,进殿行了礼,开始进讲。是仿照“经筵”的办法,讲官有一张小桌子,坐着讲,陪侍听讲的恭王,特蒙赐坐,其余的便都站着听。
等讲完书,两宫太后有所垂询,便要站着回答了,慈禧太后先问:“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儿子吗?”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么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统,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复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当复杂,一时说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无子,在宗室中选立太祖七世孙,讳眷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他的庙号叫孝宗,想来很孝顺高宗?”
这话就很难说了,反正说皇帝孝顺太上皇总不错,翁同和便答一个:“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开口了,“可是贤主?”
这一问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为平日也常听人谈进讲的情形,慈安太后对历代帝王,类皆茫然,要问他们的生平也无从问起,只晓得问是“贤主”还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后,贤主首推孝宗,聪明英毅,极有作为,虽无中兴之业,而有中兴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说:“譬如陈俊卿,本是很鲠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够用他。倘非贤主,何能如此?”
“嗯,嗯!”两宫太后都深深点头,不知是赞成宋孝宗的态度,还是嘉许翁同和讲得透彻?
不论如何,反正这一次进讲,十分圆满。事后翁同和听人说起,两宫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讲书,理路明白,口齿清楚,“挺动听的”。
等小皇帝病愈入学,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读,先以君臣之礼叩见皇帝,皇帝以尊师之礼向他作了个揖。然后各自归座。师傅是有座位的,教满洲文的“谙达”却无此优待,只能站着,或者退到廊下闲坐。
等一个授读的是倭仁,他教尚书。翁同和冷眼旁观,只见小皇帝愁眉苦脸,就象在受罪——本来就是受罪,十岁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谟训诂?倭仁在这部书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浅出,他归他讲,看样子小皇帝一个字也没有能听得进去。
接着是徐桐教大学、中庸,先背熟书,次授生书。读完授满文。这是所谓“膳前”的功课。小皇帝回宫传膳,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再回懋勤殿读书。
“膳后”的功课才轮到翁同和。等他捧书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这不是对翁同和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而是对他所上的书有兴趣。这部书叫《帝鉴图说》出于明朝张居正的手笔。辑录历代贤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个故事,加上四个字的题目,再配上工笔的图画,颇为小皇帝所喜爱。
未曾上书,翁同和先作声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点儿不同,皇上倘或听不明白,尽管问。”
“我听得懂。”小皇帝问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翁同和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你跟你父亲的声音一样,从前听得懂,现在自然也听得懂。”
这话不错!倒显得自己过虑,而小皇帝相当颖悟。这使得翁同和越有信心,把书翻开来说:“臣今天进讲‘碎七宝器’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说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图画,见是一位状貌魁梧的天子,拿着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宝器”。随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