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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艮翁见得是!”周祖培不愿跟他在此时争执,站起身来说:“明日一早,我在内阁候驾。”
辞别出门,原想回府休息一会再说,现在看到倭仁的态度可虑,需要早作准备,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去看恭王。
恭王府依旧其门如市,有的来慰问,有的借慰问来探听消息,王府门上,一概挡驾。但周祖培自然不同,等跟班刚一投帖,便有王府的官员赶到轿前,低声禀报,说恭王在大翔凤胡同鉴园,曾经留下话:“如果周中堂来了,劳驾请到那里见面。”
于是周祖培又折往鉴园。轿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掀开轿帘,只见恭王穿一件外国呢子的夹袍,潇潇洒洒地站在台阶上。
周祖培赶紧疾趋数步,走上台阶,照宰辅见亲王的礼节,垂手请安。等他刚要蹲下身子,恭王一把将他扶住,“芝老,不敢当!”他又转身吩咐听差:“伺候周中堂换便衣。”
等周府的跟班,从轿子里取来衣包,服侍主人换好衣服,恭王亲自引领,肃客到后园一座精舍去密谈。恭王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三分惊惧,三分焦灼,三分愤懑,还有一分伤心,但表面上显得很不在乎,静静地听着周祖培细谈召见经过。
“多承关爱!”到客人的话告一段落时,他拱拱手说:“还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能破脸,破了脸就麻烦了!”周祖培皱着眉说,“既奉懿旨,这君臣之分上,总要有个交代。这点点苦衷,要请王爷体谅。”
恭王听他这口气,倒有些担心,想了想,不亢不卑地答道:“果然我罪有应得,自然甘受不辞。”
“倒不是应得不应得。”周祖培停了一下,表示了他的态度:“我总尽力维持王爷。”
“承情之至。”恭王站起身来,又抱拳作揖。
周祖培还了礼,刚要说什么,只见垂花门口,翎顶辉煌,全班军机大臣由文祥带头,一起都到了,便跟着主人一起走到廊上来等候。
彼此见了礼,有极短的片刻沉默,宝洌У谝桓隹冢骸盎岢稣饷锤龃舐易樱婷挥邢氲健:迷谟兄刑弥鞒郑芩憧梢苑判摹!
“佩蘅!”周祖培立即问道:“你听谁说的,是我主持?不是我,是倭艮翁。”
“不管谁主持,反正中堂的话,一言九鼎。”
周祖培摇摇头,不以他的话为然,却又未曾作进一步的解释。就这时候,四名妙年丫头,端着福建漆的大托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盘中是有红有绿、有黄有白的四瓶洋酒,水晶高脚杯,还有银碟子装的八样干果酒菜,两大盘点心,都置放在中间的大理石红木圆台上,铺陈了杯筷,一名二十岁模样,长得极腴艳的丫头,走到下方,笑吟吟地招呼:“各位大人,请用点心。”
“来吧,来吧!”恭王首先走了过去,一只手抓了个包子,一只手便去倒酒。
于是有的坐了过去,有的说不饿,周祖培居中上坐,等纤纤素手,捧过一盏紫红色的酒来,他忽发感慨:“咳!‘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这些洋玩意,害了王爷。”
话里的意思很深,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恭王的起居饮食,带些洋派,久为卫道之士所不满。不过感慨发于此时,必有所谓,文祥赶紧向喜欢多嘴的宝洌У萘烁鲅凵疽馑灰虿恚茏媾嘣偎迪氯ァ
“明天一早,传蔡寿祺到内阁追供,不知道他有什么实据拿出来?文园!”他看着李棠阶说,“你跟艮翁是一起讲学的朋友,劝劝他,不必推波助澜!”
原来如此!大家都恍然了,守旧派的领袖倭仁,是站在两宫太后那一面的。
周祖培的话不多,但都交代在“节骨眼”上,恭王颇为承情。这就够了,他不必也不宜再作逗留,起身告辞。
送客到垂花门,恭王还要送,周祖培再三辞谢,主人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同为客人的文、李、宝、曹四枢臣,为了礼貌,也为了代表主人,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门,看他上了轿。这时曹毓瑛便对李棠阶说:“文翁,我看事不宜迟,倭中堂那里要早去招呼。”
“对了!”宝洌Ы涌诟胶停拔铱矗奈陶饣岫屠图菀惶税桑
“也好。”李棠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跟主人面辞了。回头我再送信来。”
这是曹毓瑛的“调虎离山”。李棠阶为人比较耿直,虽同为军机大臣,在恭王面前却有亲疏之别,把他调开了,他们才可以跟主人无话不谈。
“咳!”恭王到这时才显出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栽这么大一个跟斗!”
大家都想安慰他几句,但在这样尴尬意外的情势和同船合命的关系之下,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谈正经吧!”文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内阁抄来的,蔡寿祺原奏的“折底”,递了给恭王:“你先看这个。”恭王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了问:“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革了我的爵?“
“革爵是不会。”宝洌Т鸬溃耙残碛幸馑既闷咭锤砂桑
“那是蔡寿祺的意思。上头不会不知道,七爷挑不动这副担子。”
“我倒有这么个看法。”曹毓瑛瞿然而起,“不妨让外面有这么个说法:上头有意思让七爷来干。谁都知道七福晋是什么人。这一下,逼得七爷为避嫌疑,不能不说话。”恭王和文祥都还不曾开口,宝洌б簧齑竽粗冈薜溃骸案撸 苯幼庞肿愿娣苡拢骸拔业酵蚺号z那里去一趟,让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压一压。”
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宝洌グ煺饧乱彩呛苁实钡娜搜。氡可惺橥蚯噢际峭辏蚯噢加氩淌凫魇切⊥纭
就这样,很顺利地有了对策,疏通倭仁,安抚蔡寿祺,先把明天内阁会议这一关过去,然后鼓动醇王出来为他胞兄讲话,这样双管齐下,足可以对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有更厉害的手法。她正在亲自写旨,师当年在热河,预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凶”的故智,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发,宣达意旨,处置恭王。
这是她为了补救第一步走错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错误,是她没有把周祖培估计得正确。辛酉政变,查办胜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谨,格外巴结,所以她预计对于奉旨治恭王的罪,他一定也会同样地起劲。等一召见,看到他的态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谨而是恭王的同党。
附带而起的另一着棋,也没有完全走对。她把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他们找来,原有民间富家的孤儿寡妇受族人欺侮,请西席出来保护讲理的用意在内,但为了怕刚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惊惶不安,所以不愿召见弘德殿的师傅。其实倭仁才是一个好帮手,第一,一向“忠君爱国”;第二,他是旧派,与恭王不协。如果召见当时,有他侃侃而谈,说出一片大道理来,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撵出军机,然后议罪,这个下马威就厉害了。
现在时机错过了。她在想:明日内阁追供查问,到复奏时有周祖培从中捣鬼,倭仁一定搞不过他们。等他们把轻描淡写的一道奏折送了上来,再想办法来扭转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语:“先下手为强!”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诏”等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熟悉,但嘴里念得出来,写到笔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恬然入梦。这是她与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镇静。
深宫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门、大臣府第,却颇有彻夜灯火的,鉴园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还在,宝洌锤娲橇耍蛭钆闪吮灸暾苹崾缘母敝骺迹诙煲胝骺即笱考骤逡黄鹑肽郑宋南榈娜埃然丶倚菹ⅰ
到得二更时分,外面传报进来:“五爷来了!”随即看见惇王甩着袖子,大步而来,宫灯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看样子是有几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迎出去,那位向来以仪节疏略,语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爷”,撩起衣幅,一脚跨进门,一手便指着恭王大声说道:“老六,你怎么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
这问得太突兀,恭王一时无以为答,不过这时候也还不是他们兄弟俩密谈的时候,因为文祥和曹毓瑛都赶着来向他请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大发议论,意思中表示这是“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