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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却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道上谕,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浅,看见醇王的这番荣耀,忍不住要学样。这也好,有人尊敬,并且有好戏可看,何乐不为?所以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咱们不能不给五爷这个面子吧?”
听了这话,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给惇王面子,她只好也点一点头。
“那么,”惇王紧接着说,“请两位太后赏日子下来,臣好预备。”
这一下,慈安太后抢在前面说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儿多,慢慢儿再看。”
惇王心想,照这口气,就算年内不行,一过了年,必可如愿。大年正月,能把两位太后迎请到府,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声:“是!臣另外具折奏请。”
※ ※※
于是两宫太后带着皇帝和两位公主,由原路启驾回宫,一路上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出警入跸,常在日间,象这样的现象,甚为罕见,因此第二天颇有人议论其事。等一传入宫中,安德海自然要献殷勤去说给慈禧太后听。
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寒着脸问:“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问到此,安德海计上心来,说了几个御史和翰林的名字。这些人,慈禧太后是约略知道的,平时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安德海又说,“别人可不象那些人这么糊涂,都说两宫太后操劳国事,教养皇上,比谁都辛苦!七爷跟五爷,奉请两位太后到府,不过听个戏,这如果算过份,王府里三天两头摆酒或者唱戏,那该怎么说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那个王府常常摆酒唱戏呢?”
“那个王府都一样。”
慈禧太后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问了出来:“六爷呢?”
安德海早在等着她问这句话,随即以毫不经意的语气答道:“六爷不在府里玩儿。”
“在那儿?”
“主子没有听说过?”安德海故意讶异地问,“六爷有个园子。”
“是‘鉴园’吗?”
“就是鉴园,大着哪,在后湖,大小翔凤胡同。鉴园有一宝,宫里连热河行宫算上,全都给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发注意了,“是什么宝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镜子,搁在楼上,镜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清楚楚的,简直就是把个后湖搬到六爷园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着那镜中的景致,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时嘴角现出冷笑,那双凤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鬓边拉长了。
“又是王府、又是园子,给他‘双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才够开销?”
“六爷就要了‘亲王双俸’,可也不够开销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说,“那就不如不要,还落个名儿。”
话中有话,而且所关不细,慈禧太后不免考虑,是开口问他,还是让他自己说?
自然是让他自己说!但这得有个驾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说:“你也别听那些人的谣言。”
小小的一条激将之计,就把安德海的话都挤出来了。他把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的公开秘密,加油加酱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当国的恭王,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那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
慈禧太后对此原有所闻,现在知道了详情,不住冷笑。快过年了,她在心里想,且摆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恭王知道利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特别起劲。宫中岁时令节,原有许多热闹好玩的节目,往年丧服未满,大难未除,一概蠲免,这一年可得好好铺张一番了。
安德海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借着过年添新换旧为名,开了长长的一张单子,去找内务府的官员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内务府的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爷,”他苦着脸说,“这差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轻松地说,“好办得很,你拿笔画一条红杠子,我把单子拿回去跟两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没事了吗?”
这明明是拿“大帽子”压人,内务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声,跟他慢慢儿磨。但一场冗长的谈判,几乎并没有什么结果,安德海口口声声“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让步,非常有限。
承办的司官无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烟奉承,先把安德海稳住了,然后拿了那张单子去见堂官——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为难,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员可比,指示了一个宗旨,凡是库里现成,不必支款购置的,不妨尽量拨给。于是又要先查库帐,正搬出一大堆帐簿与单子上所开列的品目数量在查对时,有个苏拉来报告明善,说恭王来了。
恭王兼领着“管理内务府银库”的差使,实际上等于内务府的第一号权力人物。当明善起身迎接,还未出屋时,他已走上了台阶,从窗户中,一眼望见大批帐簿,便不回自己屋里,一脚跨了进来,却又不问帐簿,只说:“我看见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样坐着。他来干什么?”
明善不敢隐瞒,照实答道:“他奉了懿旨,来要过年的东西。已经商量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东西?拿单子来我看!”
语气冷峻严厉,明善颇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话已出口,再要为他回护,那是欲盖弥彰,不但没有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恭王的怀疑,把自己牵连在内,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单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怒,却比发出怒声更令人畏惧。
“拿‘则例’来!”他说。
各衙门都有“则例”,详细记明本衙门的职掌和办事的程序。内务府的则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应得到的供给。恭王等把则例拿了来,看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该给的画个圈,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取笔一杠子把它勾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掷,吩咐明善:“照这个数给!有例不减,无例不兴。你告诉小安子,他再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脑袋!”
明善和他的属官,不敢把恭王的话照实传给安德海听,反倒赔上不少好话。同时看库中有富余的东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阔斧地删减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补,无济于事。
安德海心里虽有些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搞出这么一场没趣,可是这丝悔意,一现即没,接下来便是又气、又恨、又着急。
着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东西要不来,显得不会办事;其次是已经在宫里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到一趟内务府,不怕他们不给。而现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规,这面子可丢得大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恭王还在内务府,他也不敢发牢骚,说气话,只铁青着脸,连连冷笑,把恭王亲自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刚走出大门,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爷,安二爷!”一面喊,一面已走上来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头一看,是内务府一名打杂的笔帖式,名叫德禄,也算熟人;安德海便皱着眉问:“干吗?”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禄陪笑道:“想请安二爷喝一钟。”
“那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这会儿。”德禄把声音放低了说:“快到年下了,不弄两子儿,这个年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儿?费挺大的劲,弄不着几两银子,我可不干。”
“当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费劲,只要安二爷你到一到,就有这个数!”说着,伸出一个手指来。
“一百?”
德禄使劲地摇着头,并且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觉得他所见太小似地。
“一吊?”
“对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挣一千两银子,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事?安德海不由得也摇头。
“安二爷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紧,今儿晚上咱们‘老地方’见,喝着酒,我细细说给你听,你要觉得不行,就算我没说。反正喝酒消寒,总是个乐子。”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