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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都经过危难,但是,在相见时却没有欢容,回忆往事,太辛酸。往后去又看不到前途。徐氏虽然已决定率子赴日本,但是,飘流到重洋大海之外,在中原人的观念中,和死亡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相见,有一个短朝的缄默,徐氏曾朝拜,为杨贵妃着人扶起,让她坐在身边,贵妃的辛酸泪,强自抑制不使它流出,可是,徐氏却泪流满面。
不久,杨贵妃低沉地说:
“欢郎在,先族兄总算有后——其他的人,你有没有得到讯息?”
“贵妃,我只知道宰相夫人和小公子被迫在陈仓自尽,那是和虢国夫人在一起罹难的。其他,据藤原副使获得的消息,说三公子驸马都尉鸿胪卿,在长安城内被胡人所杀;又传说二公子也在路上被害……”
“二公子没有逃出长安吗?”杨贵妃讶然问。
“就我所说,二公子是当日出城的,不过,马嵬事变时,那些兵见我们杨家的人就要杀,当时,先夫不在,亲从逃散,我也想带欢郎回长安城再作计较的,二公子一行在我们后面,可能闻变之后回长安也不一定,二公子死,无法确定……”徐氏和泪说,“贼和官兵,都要杀杨家的人,听外面传言,宰相四位公子都遇害,但愿不真,想想真可怕,至于阿欢和我,得到藤原公的保全,实在是担了血海一样的关系!”
“我知道,藤原副使承担大险,所以,我才决定,我的事也让他知道!”杨贵妃低嗟着,“你是决定了随他们出海赴日本国?”
“贵妃如果不反对,我带欢郎赴日本——”
“我不反对!”杨贵妃连忙说,“但望天道好还,有一天,你能带了欢郎回来!”
“贵妃,我们原也打算有一天回来的;但是,藤原副使前天和昨天都向我说,不能作回来的打算了,永王兵败,太上皇已绝无再得回皇权的可能,皇帝在灵武接位,大赦天下,特别书明宰相直系亲族不赦,照这样情形,阿欢将来也难以回来,藤原副使说,他将尽力使阿欢在日本国仕进,不堕家声!”
这一席话使得杨贵妃悚然,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如果罪在不赦的话,杨欢又何能在本国立足?她内心凄楚,点点头,暂时搁下,命人以小食接待徐氏,稍后,她约集了自己的从人和徐氏相见。
于是,徐氏和贵妃及大部分随从在一起,谈了一些路途上的经历和当前形势,她们在庄院后面看了一匝,再回来,徐氏向杨贵妃提出:
“贵妃的事,我和藤原副使详细地说了,藤原公在最后——昨天晚上和我密谈,他劝请贵妃东渡日本,他以为,目前的形势,贵妃在国内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有危险,到日本国,就平安无事了,大唐的消息,在日本国也经常得知,再者海船往来不绝,他日时局转好,仍可送贵妃回朝,藤原公命我向贵妃请示。”
“你为我向藤原副使致谢,我想,我不方便离开国门,叛兵虽然置我于死地,但我总是皇唐的贵妃——我怎能走附外国呢?”杨贵妃凄怆地说。
“贵妃,我也曾如此向藤原公说过,但藤原副使的见解不同。他说,太上皇一旦失去权势,贵妃就再无重归大内的可能,以贵妃的身分,在自己国内,到乱事稍平,就不会有遁身之处,藤原副使还说,扬州也是兵荒马乱,外地逃来的人太多,不然,也不容易躲的。”
这是事实,一名假冒皇族的女道士,虽然有正式的文件,但是,若报上去查稽,立刻会揭穿的。贵妃苦涩地一笑说:
“此事,慢慢再说吧!”
徐氏走后,她的话引起随从们普遍的关切和感到沉重,他们知道一些规例,皇家的人员,即使是做女道士的,到了一个地方,必须向地方官报备,目前是在大混乱中,一切正常手续都废弃了。官府因逃难的贵人太多,也不予理会,倘若有人理会到,贵妃的安全便极为可虑,张韬光认真地请求杨贵妃考虑藤原刷雄的建议。
对此,杨贵妃无法作出决定——她对渡海的风险并不介意,可是,她还存着可怜的国家观念,她还想着自己是大唐皇贵妃的身分。她又想到前朝隋炀帝的皇后萧比,国破时逃入突厥,太宗皇帝命李靖攻破突厥,那位萧后被生俘还长安。太宗皇帝虽然不曾杀她,但萧皇后终于成了历史上的悲剧人物,被人嘲笑……
可是,她既逃过不死,活着,总得要有一个地方存身的啊!论年纪,她才进入三十九岁,实足计算,还不到三十八岁,假定活六十岁,尚有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又躲到何处去呢?
回忆及被缢杀的一幕,她中心悚悸,害怕着再一次被捕和处死。
然而,她对去日本国,又是踌躇。
为此,她紊乱了——夜不能寐,她的侍女时时陪她在中夜到后园散步。
时间,一天天拖下去——永王李璘及其子败走江西被杀的消息也传到了扬州——人们说,永王父子被生俘而遭杀害。这又表示了太上皇连庇佑儿孙活命的能力也失去了。
与此同时,西北方面却有胜利的消息传来,郭子仪一军在河东地区连战皆胜。皇帝李亨的地位显然很稳固了,他已把行都由顺化移至较为接近长安的凤翔。
一天日暮时,贵妃和谢阿蛮在河边漫步,阿蛮提到了出处——她认为在扬州一直住下去,不是办法。
贵妃看着映在河中的晚霞,喃喃地说:
“我能往何处去呢?”
“贵妃,前天我入城,藤原副使相告,他们运货的海舶大致准备好了,等风出发,藤原副使说,至多半个月就可以成行,他希望贵妃同行,副使还预先在船上设了一舱,以待贵妃。这回,他们的商船有五艘,最大的两艘已为藤原公征用——”
“唉!我不知如何是好,皇上那边——时局虽然如此,皇上总是在城都……”杨贵妃流泪了,“我的事,似乎应该让他知道……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贵妃,依我想法,到日本国去总是安全的,留在扬州,或者换一个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料不到!”阿蛮低沉地说,“贵妃或者与藤原副使见一次,从长商量,藤原副使见识很广,学问也好,贵妃和他谈,也许对时事会多了解一些!”
“哦,我再想想——”杨贵妃苦涩地接口,“我走——我想,这应告知……”
“贵妃,这是不可能的,此时又有谁能去见上皇呢?再者,藤原副使他们的行期,不过半个月,我想,就是要奏告上皇,也得等将来!”
杨贵妃徐徐行,重复着说:“将来,将来——”终于,她侧转身问:“阿蛮,你能做吗?”
她一怔,随后说:“贵妃吩咐我做的事,我一定尽我的能力做到!”
“阿蛮,当时懵懵,这些时,我实在不能忘记皇上。他赐我死,唉!”杨贵妃长吁着,“阿蛮,我并不恨……”
谢阿蛮了解贵妃的心情,不待她往下说,爽快地接口:
“贵妃是要我去见当今的太上皇?”
“我希望——我希望你能代替我,不论我是否到日本国去,阿蛮,即使我不出海,你也可以——”
“贵妃,男女之间,不能代替的,我可以到当今太上皇那边,侍奉他几天!贵妃,我是说贵妃如果出海的话,倘若贵妃不出海,我不愿离开。”谢阿蛮庄重地说,“贵妃,我在宫中见的也多了,我不会再在宫中耽,我想,我的事——”她缓慢地说,“我和马师傅说过,倘若贵妃带了我们去日本,我和他到日本国做夫妻,如果不,等到贵妃有了安全的着落处,我们也结成夫妻,再侍奉贵妃,只是,宫中生活,我再也不想了,王侯门馆,再也不进了,一旦和马师傅结成夫妻,我们会像平民那样度日。”
“阿蛮——”杨贵妃喟叹了,她经历过一番死亡,但在宫廷却依然有念,而谢阿蛮却已死了富贵荣华之心,这一比照是多么强烈。
她在悚然中看着渐昏的天色,思念在一瞬间起了无比的激荡。
“贵妃,是晚饭时候了,我们回去吧!”阿蛮低说。
杨贵妃哦了一声,但没有移动身体,稍后,她吐了一口长气,挺挺身,再说:
“阿蛮,我还存幻想,真好笑——”她稍顿,郑重地说:“我不该再幻想的,藤原副使的看法很对,阿蛮,明天为我联络,我随他们去日本!”
在偶然中,杨贵妃作出了决定。决定下来,她有如释重负之感,健朗地向屋子走。
晚风吹动了她道服的衣袂,在行进中,她又说:
“阿蛮,他日,当我上了船,你到成都去见太上皇帝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