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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唐皇子寿王李瑁从门内走出来,他显然地有些慌张,但他的目光一和车中的贵妃目光相遇时,身体发出一阵抖动,冲上前——
被迫乖分的夫妻,经过很久的时日,再见了!那是面目全非的再见。
彼此张口结舌,在重逢的一瞬间,都说不出话来。
终于,她叹了一口气,惨淡地叫出:
“阿瑁,儿的事是讹传?”
“是,那是一项阴谋——不过,咸宜公主曾想法子,要我和你见一次,因为……”寿王全身在抖,说话亦含糊不清。
“噢,阿瑁,我知道你的心事,只是,我无能为力——不是我不出力……”她流下酸泪,“阿瑁,咸宜公主太激烈了,她不顾时势——”杨玉环稍顿,自行拭去泪水,从来不预闻政治的杨贵妃,此时变了睿智,她镇摄自己,徐徐地再说:“阿瑁,你不能再有想望了,皇储不可能变易,至少在目前是如此,还有,即使有变,也不会是你入嗣,那是因为我在宫内的缘故!阿瑁,有些事,我们以前的估计错了!”
寿王的身体抖动得更厉害,讷讷叫出:“玉环……”
“我想,旁人一定多方鼓励你进取,不,不要,否则,会替自己惹祸!”她低沉有力地说出。
“啊——是——”寿王的神色沮丧,透了一口气,又问:“现在的情况,我,我会不会有大祸?”
这一问使杨玉环内心感到伤痛。她想,祸事正临到我的身上,他不问我而只问他自己,他——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这使她灰心,不过,在再一转念之间,她把自己的一份感情抑了下来,看看车窗外的故夫,缓缓说:
“阿瑁,也由于我的缘故,只要你不闹出大事来,做一位王,你总会是安全的。阿瑁,皇上对你总会留一地步的。阿瑁,不要再有幻想……”她吁了一口气,“阿瑁,我们的好日子过去了!”
寿王李瑁低下头,稍微过了一些时,惴然问:
“王利用叛了我,他……”
“不会有大事的!你放心——”
“玉环,你自己……”寿王到此时才问及昔日的妻子。
“我也不会有什么的——”她垂下眼皮,“我想,一两日内,我会被迎入宫吧!阿瑁,我不在乎……”
他无言,看着昔日的妻子,他发现,妻子和昔日差不多,而他本身,却有憔悴的自伤,于是,在相对无言中,他发出感慨的叹息。
杨玉环渐渐地定下来,看昔日的丈夫——寿王殿下已失去了当年明朗的风韵,寿王殿下也失去青春的轩昂。她想,这些年,他日日想望做太子而做不成,生活大约不会很安宁吧?于是,她慰问道:
“阿瑁,我常常想念着从前的日子——”她说出这样一句,又自觉不应该,于是,转口问:“这些年,你怎样?身体可好?新王妃,还有来馨……”
李瑁的泪水淌了下来,他的手扳着车窗,无力再出声回答,只能点点头。
她看着流泪的故夫,一样有着伤感,但是,她努力噙住眼泪,低声说:
“阿瑁,是人事,也是天意,不要再去想从前了,也不要再谋什么了,但愿你平平安安过日子……”
“我——明白,我想,我不会再幻想……”他拭去泪水,低声再说:“这回事件,使我了解一些,旁人捧我出来,为他们自己,不是为我!”
这是一位皇子对权力的彻悟。杨贵妃喟叹,伸出手,按在扳着窗棂的寿王的手上,寿王栗动着,眼皮垂下来,而杨玉环一时骀放,很快收敛了,她缩回自己的手。
乖分的夫妇默默地相对着——
时间在默默相对中徐徐过,好像一条蚯蚓蜿蜒而过。而车厢中的贵妃,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了。
此时,杨怡徐徐地走过来,她没有看,但说:
“请殿下回驾——公主要上车了!”
寿王一怔,情不自禁地叫出:“玉环——”
车上的贵妃尚未回答,而杨怡及时说:
“长安城宵禁时间已不远——”
“哗,玉环,珍重……”寿王哑呼着,身体有如石像,离不开车边。
至于杨玉环,此时已以双手掩面。
内侍张永轻轻地过来,扶了寿王回走,车上的她自觉得知一个人在离去,又有人在上车,她吐出一声:“珍重!”抬眼相看!
寿王正进门,回过头来,门内的人与车中的人,泪眼相对,在相看中,车动了,车帷被放下了,门也掩上了。
在寿王府的正门前,当车子停下时,侍女扶着太华公主,在寿王妃相送中下阶,登车,躲在车上的人没有让寿王妃看到。
于是,马车离开了入苑坊——
在车中,杨怡指点太华公主,今夜住在杨铦家,不必回去。
太华公主的身体不住地抖颤着,虽然已平安地离开了寿王宅,但她依然担心着,她以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访问会被人所注意,也会有后患,然而,事到如今,她又不能说什么了。
杨贵妃在紊乱中,宫廷中繁富的生活曾使她淡却旧情,但在见了一次之后,往事却回来了,她想到新婚时的欢乐,那和宫廷中的不同啊!
杨铦府中没有人知道贵妃曾经私出——这是由于杨怡安排得巧妙。贵妃依然由小路另行入宅。
太华公主,作为突来的访客,被召入内室和贵妃相见,杨怡在旁边相伴,不久,她们就退出来,由杨怡去叮嘱车夫。
回来之后的杨玉环,勉强支持着和太华公主讲了一些话,等她们退出之后,她扑在床上,痛哭失声。重逢,如此不堪的重逢,勾引起前尘往事的重逢……
她哭,她的哭声传出户外——
在她的哭声中,天街的鼓声响起了,那表示长安城一天的结束,那表示长安的夜将临,长安传统,每天都有宵禁,鼓声,表示宵禁的开始。
她听到鼓声,然而,她依然在哭。
听到杨贵妃哭声的太华公主,欲入内劝慰,但被杨怡阻止,她以为,此时,应该让贵妃哭一个畅快。太华公主不能解,她自思,杨家的女人都有些怪。
两名侍女伴着哭泣中的杨贵妃,她们曾经劝过,但是,劝不止,贵妃的哭渐渐地由有声到无声,在无声之泣时,两名侍女也为之流泪了。
晚饭的时间到了,杨怡探问了一下内室的情形,主张暂时不必请贵妃进食。
“贵妃在中午时好像也没有吃什么——”杨铦有些忧郁,“皇上赐食来,贵妃没有动!”
“不妨事,即使饿两天,也不会把贵妃饿死的!”杨怡佻巧地说,“她比我还胖哩,我们先吃饭吧!”
虽然如此说,杨铦和太华公主还是主张再等一些时,这样挨过了有一刻工夫,太华公主入室看了贵妃,再出来,他们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饭。
饭后,杨怡亲自捧了一盅汤和两色菜入室,此时,贵妃坐在灯下,哭泣虽然停止了,但在发怔。
“玉环,吃一些再说,为什么要哭那样久!”杨怡把食物放好,喟叹着,但又浅笑而问。
“我们做夫妻的时间更久啊!”杨贵妃低着头回答。
“好了,不讲这些吧,总是我最倒霉,没多久就做了小寡妇。玉环,你比我多情!”
她没有再说,端起羹,饮了几口汤,再用筷子夹起一片面衣放入口中细嚼,似乎在思索着。
杨怡凝看着出神的贵妃,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在宫中,张韬光复命时,皇帝还在睡——自然,没有人敢于在这样的时候去惊动皇帝。
张韬光等候着,另一名内侍则把经过去报告高力士。
当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面时,天街的宵禁鼓声隐隐传入了南门,皇帝似乎蒙蒙的,他看到宫中已上灯,恍惚地问了时间,伸舒肢体,缓缓而起,在室内踱步。
于是,侍女报告:张韬光复命候召。
张韬光进入,肩上有幅黄绢,承托着贵妃的一绺发,他先报告见贵妃的经过,再呈贵妃的上书和头发。
“啊——她——”李隆基看完杨玉环的上书,捏着头发,心情在非常慌张和震动中。他一时气愤而逐出玉环,如今,看了上书,不曾细察,失声急问:“她有死志吗?她剪下头发,她,她要怎样?”
“陛下,贵妃哀伤甚,臣奴不知底里……”张韬光避开正面答复,由于情况欠明白,他不敢随便发言。
“哦,她,她还说了什么?”李隆基又急问。
“贵妃命臣奴今后好好侍奉皇上!”
“啊!这人——胡涂,剪头发,何用如此!”皇帝如自语,但他又很快发觉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挥手,“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