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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仲儒闻言,气势俱灭,脸色发青地怵在那里。安阳的事,他确实没话反驳。
“我还不够为家门着想吗?!为了让你女儿当皇后,从她小时候我就给她铺路,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视如己出,我自问没有半点对不起你!”太后想起安阳,心中酸楚,不由流下眼泪来,可是此时也不想在为此不依不饶,便接着道:“太子……是国之储君,皇上……自然会拿主意的,就算我说了,也不一定会听,你与其在这里闹,何不拿出些本事来,在朝堂上压过文鸿绪!为何柳家男儿就不能拿出些志气来,倘若你们能与文家父子一样,建功立业,不比我这个将死之人说的几句遗言来得管用?”
柳仲儒听完,老羞成怒,觉得她当面这样讲,太不顾情面,憋红了脸,讲头撇在一边。
柳梦溪见太后之意如此坚决,连自己父亲都劝不动,心中一片灰暗,瘫倒在地。
凄凄诀别
……………………………………
夜风萧瑟,吹在人身上,凉意直达心底去。沁雅下意识地把披风裹得更紧了几分。今夜的月亮一直躲在密密的云层后面,即使偶尔露个头,也仅有几缕黯淡的光。
又一阵风袭来,方才还聚在一起的落叶又散了开来,依稀竟听得寒鸦栖惊,沁雅目光巡了一周,不见有异,心想,定是自己站久了,生出幻像来,这深宫苑阙,哪里来的那样声音。
正想叫身边的冯嬷嬷再去看看时辰,忽闻远远地传来声响,但又听不真切。
“嬷嬷,你可听见了什么?”沁雅心底一激动,转头问道。
冯嬷嬷虽年事已高,但耳聪目明毫不减当年,侧耳静听,脸上一喜,道:“主子!仿佛是宫门开启的声音!”
“当真?!”沁雅眼睛一亮,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凝神静听着。
萧彻自收到沁雅的消息,当下弃了御辇车驾,带近身侍卫策马狂奔回京,一到和顺们,便有使者在前开道,一路策马狂奔,大喊:“陛下驾到!”
待过了章敬门,后面就是正泰门,入了正泰门便属于内宫范围,按制,本是不准骑马的,但此时情况危急,萧彻毫不停歇,一挥马鞭,直奔慈寿宫而去。
萧彻一路策马入内,每隔一段便有使者唱报“陛下驾到!”,合着宫门巨大的转轴开启时发出的古老而沧桑的声响,原本死寂的内宫,一时各种声响此起彼伏,响彻云霄,顿时就有了生气一般。
沁雅披着白狐裘披风,站在慈寿宫的御阶前,听着一声一声的‘陛下驾到’,心中忽感从昨日到今日,仿佛隔了生生世世般长久,此刻听见这一声,恍如天籁。
萧彻一入慈寿宫门便看见她通身素白站在风口里,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心中一触,知道不好了。至广场前勒马停缰,马还未停稳便飞身下来,几步冲上去,呼吸紊乱地问:“如何?!”
“皇上快进去!”沁雅连礼也来不及行了,只简短地答了这句。
萧彻脸色一重,拉起沁雅便往里奔去。
“皇上驾到!”萧彻拉着沁雅,一路跑进内寝殿,张全跟在后面一边极力地跑,一边大喊。
奴才们避让不及,纷纷手忙脚乱地退到一旁。柳仲儒父女更是连回避都来不及,只得跪到一边去,叩头口称‘万岁!’
萧彻情急,也未管他们,一步跪到床边,气息都来不及平复,大口喘着粗气,唤道:“母后,儿臣来了!”
太后闻声,一下睁开了眼睛,枯萎的双手奋力地挣扎着要伸起来触碰他的脸,似乎是怕他不是真的。
萧彻整个身子向前倾去,抓着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哽咽道:“儿臣不孝,没能守在您身边……”
“回来了,我的彻儿终于回来了啊……苍天待我真好……”殿内只点了四个烛台,幽暗极了,窗缝的风吹进来,本已微弱的烛光,被吹得一跳一跳地,映在太后的脸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喃喃道。
沁雅跪在萧彻侧后方,看着这样子,怕是要有话交待,便对张全使了个眼色。张全自是明白,到柳氏父女比了几个动作,两人便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沁雅也起身随他们一并退下。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退出去,显得整个寝殿空荡荡的。
“彻儿……”太后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她真的觉得太累太累了,累得真想立刻就闭上眼睛去,可是,她又是这么地放不下,放不下这个儿子,放不下那个远在天边的女儿。
“儿子在这!”萧彻的眼眶也止不住地红了,快马奔驰了大半夜,眼睛里全是血丝,因激动暴睁着,看着有些狰狞;发髻也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整个人看起来落拓极了,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样子了。
“我刚刚梦到了你小时候,那时候呀,治儿还在,你们俩一块在我身边玩……真好……”太后嘴角吃力地抽动一下,虚弱地抚抚他的脸:“记得那时候,你还总是叫我‘娘’,说了多少遍,不能叫娘,可你就是不听……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再没叫过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太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您要是想听,孩儿以后都改过来,娘!”想起那段酸辛的过往,萧彻心中悲不自胜,低下头来,把脸埋在被衾里。
“真好啊……这辈子还能听到彻儿喊‘娘’,三个孩子里啊,就你喊过,安阳和治儿都没喊过呢……”太后的精神越来越不济,连眼皮都是强撑着,开开合合地,似乎下一瞬的闭合,就再也睁不开了。
“彻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内书房上课,太傅给你出的文章题目吗?”
“记得,是‘君赋’。”萧彻再次抬起脸时,已然镇定了许多。
“那时,你还那么小,手里拿着一本《资治通鉴》问我,何谓君臣,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儿臣记得,那时隆盛年间的夏天,娘牵着儿子的手,一步步拾级而上,到了揽月台。您说,咱们不能出宫门,就在这皇宫的最高点来看看天下一隅。孩儿记得,夏天的日暮,天格外格外地蓝,天上还有火烧云,红彤彤地一大片一大片,您抱着孩儿站在围栏上,指着九城无数的民宅对孩儿说‘那些就是咱们的子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当好一个帝王,何其艰辛!”太后缓缓地道出口,‘噼啪’一声,一个烛花爆开,烛火又颤抖地跳了一跳,映在两人脸上,一片明灭。
“孩儿,让您失望了!”萧彻感到一刹那的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累得几乎想要立刻趴下来。
“怎么会?娘从来都没有这样骄傲过呢……”太后一笑,吃力地抬起手,无力地摸摸他的头。“和泰元年至今,平衡党争,减赋税,轻徭役,国库岁入一年多过一年,你做的这么这么出色啊……”
“娘……”萧彻剑眉一敛,唤得沉痛。他自继帝位以来,殚精竭虑,真的是连梦中也在思考如何去除弊病增强国力,可是这些话永远都只能憋在心里,就算是心爱的妻子,毕竟外戚强权,不可以说,长年隐忍,他都快不是自己了,此刻听奄奄一息的母亲如是说,凄清难抑,鼻头顿觉酸楚。
“自古帝王立太子,都是嫡长子为首,无嫡子才会立庶子,但自古明君也不拘泥于非立长子不可,帝位当有德有能者居之,我想以吾儿之英明,不会不知道这点……”太后话锋一转,落到了立嗣问题上。
“孩儿谨遵教诲!”萧彻本是心头一沉:终于,还是要逼他吗?
“你如今正当盛年,不宜如此早就立嗣,所以,大臣们叫嚷几句,你不要放在心上,老臣们自然是墨守陈规些,你不喜欢,也要忍耐,年轻人到底是缺少历练的,很多事情,还是要仰仗老臣的……”
萧彻听得糊涂,怎么又突然扯开去了,又听她继续道:“皇后的确有母仪天下的德望,你亲近她,喜欢她,我也没有什么说的,只是,帝王专宠,于国于家皆非好事,不消我说,你也该明白。”
萧彻知道她素来不满自己对皇后太过宠信,且她说得又在理,因此都点头一一应了。
“皇子们还都小,是好是坏,都还没见分晓,这点,你自己有把握,我是相信的,但有一事,我放心不下。”太后抬起眼睛,黯淡枯涩的眸子此时居然发出精光来,看得萧彻精神振奋了几分。
“为君者,最忌讳爱屋及乌,皇后之子堪当大任,我自然无话说,但若是扶不起的阿斗,那你切不可因私情而误国,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永远不能瞑目!”太后言辞激厉,剧烈地喘息起来。
“请母亲放心,孩儿省的!”
“那就好,咳咳……那就好,你要记住,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都看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