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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不是人憎猪狗嫌的吗?但是这些原在淮南镇府、跟着大帅转到徐州来的官吏,一听查验过所的门官说御史来了,便飞奔而来,鞍前马后官人长监察短,实在殷勤得反常。心中正思量,前面却击起鼓来,她抬头看去,便见镇府中大小官吏亲兵整整齐齐地站着,大堂中走出一个紫袍身影,缓步下阶来。
那人行走有度,从容不迫地在她前面几步停住,拱手微笑:「虞监察。」
「这便是杜大帅。」士人出身的副帅向虞璇玑介绍。
「下官监察御史里行虞璇玑,见过大帅。」虞璇玑微一躬身,拱手为礼,与杜大帅寒暄几句后,便被让进大堂内。
她偷觑了杜大帅一眼,只见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老些,不同于官员们中年发福晚年爆肥的常态,杜大帅身材高瘦,精神还算健旺,一张容长脸、两道寿眉、三绺长髯,说话缓慢而清晰,若换身布衣,说他是乡间的私塾先生都有人信。
杜大帅将她让到帅座旁的监军座,微一侧身算是致意后,转脸对众人说:「天恩浩荡,遣弘晖甲子状头、宪司虞监察至此,慰问淮南镇府并徐州军民。去岁河北大乱,虞监察以女子之身深入魏博,又于魏冀二镇之间调停,初入河北便建奇功。此次又亲送节钺以安魏博,随即承陛下之命来徐,安定军心、体察民情,甚是辛苦,诸君请起,与虞监察见礼。」
话音刚落,只见众人起身,一致地拱手长揖:「虞监察辛苦,某等谢过。」
虞璇玑见众人连着杜大帅都向她行礼,心中一惊,连忙起身长揖还礼:「按察地方乃本分事也,不敢言苦。」
这话说完之后,杜大帅与一众重要幕官便如车轮战一般,成篇累牍地将高帽子一顶一顶往虞璇玑头上戴,什么青年才俊彤管生花才德兼美风姿翩翩也就罢了,最后连国之干城朝廷栋梁都说出来。虞璇玑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辞也不是、谢也不是,谦逊显得罗唆、不谦显得自大,坐立不安,只得打叠起精神,随机应付。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文官终于说完了,虞璇玑也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一见饭菜上来,眼睛一亮就想大快朵颐。但是杜大帅却亲持酒壶起身,要为虞璇玑把盏,她也只能赶快起身辞谢:「不敢不敢。」
杜大帅的表情却非常诚恳,小心翼翼地往她盏中倒酒:「虞监察口衔宪命,可说是陛下天使,老夫世受国恩,理当效劳。」
话说到这里,虞璇玑也只得受了,侧过脸一饮而尽以示尊重。但是这一喝就惨了,见她乾杯,杜大帅赞了声「好!女中酒豪!」接着就是兵马使为首的武将们轮番上来与她敬酒,却是众口一词「虞监察,某是粗人,不会说好听的,这盅喝了,某就算交了虞监察这个朋友!」
虞璇玑最听不得这种话,只得一盅喝了又一盅,饶是她千杯不醉,一轮喝下来,也是脑中混沌。却听杜大帅的声音像是云雾中飘来一样,和蔼地问:「虞监察孤身勇闯关东,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虞璇玑已有七八分醉意,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又听杜大帅问:「原来是新婚没有孩子?只是尊夫怎么没与虞监察同来?」
「他……他在西京……」虞璇玑这回倒是说得清楚了。
「尊夫也是士人吧?有虞监察这般才貌俱佳的妻子,真是好福气,只不知尊夫是处士还是官人呢?」
一听到「尊夫」二字,虞璇玑强逼自己警醒一点,她勉强撑开朦胧醉眼,只见到影影绰绰的紫色,不自觉地一叹:「唉……」
「虞监察为何叹气?」
虞璇玑想说点什么好把话扯开,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懒洋洋地微笑不语,杜大帅又问:「听东都中书舍人说,令师李台主前阵子于东都再婚,不知娶得是哪家闺秀?」
「呃……」
「可是韦十一尚书族女?」杜大帅接着问,虞璇玑摇头。杜大帅又提了一些名门,她都摇头,最后杜大帅一笑:「这样老夫可猜不着了,请直说吧!」
该承认是我吗?虞璇玑心中想,即使很想大声说「老娘就是娶了李千里!」但是她摸不清杜大帅的状况,并不放心将自己的人脉暴露在他面前。
「虞监察?」
「呃……下官……下官不胜酒力……请请请大帅……大帅与诸君……见谅……」虞璇玑期期艾艾地说。
杜大帅见问不出结果,脸上依然微笑,却瞄了兵马使与副帅,他们两人便连忙提着酒壶上来:「柳刘二位尝言,虞监察是酒豪,怎么喝这点就醉了呢?来来来,再饮一盅!」、「虞监察,让某等粗人见识见识御史台的海量啊!」
虞璇玑即使一再挡酒,但是他们两人在耳边喋喋不休,被闹得没办法,只得饮了一大盅,直被灌得醉茫茫晕陶陶,闭上眼睛前,依稀听得有人说:「去关照关照虞监察的从人,看看他们什么需用……」
从人……果儿跟春娘没什么好怕……倒是任兄……虞璇玑张口欲言,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徐州驿设在城南,是一处布置高雅的馆舍,原本是州司马以上官员的官舍,修筑子城后,就把官舍迁到城内,将这些官舍改建为驿舍。
人在馆驿的果儿看着虞璇玑被扛回来,一面镇定地指使春娘去服侍,一面拱手向镇府来人致谢:「我家官人有劳诸位了,在此先代官人谢过。」
为首的汉子身穿短褐轻甲,看着像个下级军校,约莫五十多岁:「不用谢不用谢,虞官人虽是女子,却是海量。就是兵马使都喝不过她,我等送虞官人回来时,兵马使都吐得不成样子了。虞官人真不简单哪!某吃兵粮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妇人豪爽如此。」
让台主知道他家娘子被人家称赞佩服是因为很会喝酒还得了?果儿心中暗想,嘴上胡乱应付了几句,又听那人自我介绍了一番后,反问果儿:「这位兄弟,是虞官人家人吗?」
「小弟是官人家奴。」果儿毫无滞碍地回答,这是御史台庶仆的惯例说辞,因为若是乖乖地说自己是御史台来的,多少有些不便。若说是家生奴,有些想贿赂台官的就会来找庶仆想打通关节,如此,御史台便能从庶仆与御史双方面得到不同的情报。
「辛苦辛苦……」那人又奉承了几句,果儿口中谦逊,心里却随即有了防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又听那人说:「官人既有小婢伺候,兄弟何不与某等畅饮杯巡?也算是与兄弟接风洗尘。」
果儿微微一笑,抱拳辞谢:「小婢年幼不省事,若是官人醒来有事也不好处置,小弟是走不得的,还望老兄见谅。」
「那是那是……啊,横竖大帅说了,命某等在此等候,待官人醒来再回禀他老人家,左右无事,某让小的们去厨下讨些吃食,就在檐下闲坐如何?」那人满脸堆笑,看来十分诚挚,果儿又想推托,却听那人说:「官人醉得很了,一时半会醒不来,兄弟你也莫要瞎忙,与某等说说河北见闻,让某等见识见识?」
话说到此处,再推就说不过去了,无奈何只得坐下,见招拆招。那人命手下讨来些酪浆薄酒炙鸡一类的东西,盘腿坐在檐下,撕了鸡腿给果儿,又斟上酒来:「虞官人看着年纪很轻碍…」
「士人任官,也差不多吧?」果儿不凉不热地说。
「一个妇人家闯关东,她丈夫愿意?」
「我家官人以朝廷大业为重,家主人也是明理人。」
「娶个女御史,你家主人也真不容易哪……」那人摇头,切开一块烤羊腿给果儿:「是位处士吗?」
果儿心中盘算,不知这人是要来查底还是好奇,便模糊地说:「有功名。」
「哎呀,那就更不易了,虞官人做御史,这可是顶顶清要显贵的官哪!做丈夫的身有功名,还能支持妻子做官,真不容易!这心胸不是一般哪!」
果儿脸上只微微一抖,淡淡说:「那是。」
「只不知主人是谁家儿郎?」
果儿眼睑一跳,这人三句话不离虞璇玑丈夫,所为何来?他虎起脸来:「我家官人此来徐州是朝廷命官、又不是钦封命妇,老兄探听官人夫主,难道是看不起我家官人吗?」
「兄弟说哪里话来?某等也是好奇,男人为官,妻子相夫教子,这女人为官,丈夫该怎生处才好?实在是好奇得很哪!」
「家主人不喜张扬,也无甚可说的。」果儿一语带过,摆明不想多说,反过来盘那人:「小弟这里倒有一事不解,还请老兄解惑。」
「请说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