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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千里坐在正间案边,起身受台官之礼后,点个头算是回礼「都坐!先喝茶!」
庶仆早已在案前摆好座垫,此时一一奉上茶来,由于天色昏暗,又有两个人连忙张罗着点灯,待得众台官都能看见台主的黑眼圈时,李千里才说「郭供奉、高主簿从西京来,将朝中事回禀与我。」
郭供奉放下茶盏,正襟危坐地一躬身「禀相公,关中平静并无异状,东川撤藩事一切顺利,陇右道暂无兵祸。下官离京时,上皇仍在华清宫,由襄平二王与前台主相陪,陛下本也上华清与上皇、唐安公主相聚,但是日前传出主父病重消息,因此陛下星夜赶回西京,刘侍御从殿中省得来的消息确定主父得的是风疾,已然昏迷不能认人,太子昼夜服侍于侧,须臾不愿离,陛下虽然焦急,仍能理事,因为主父之事,陛下与太子曾起过冲突,似乎十分激烈,目前宫中诸事,依然在内侍监、神策军中尉窦文场的控制下,太师父子虽几度出入宫中,但是太子并不理事,窦中尉奉陛下之命,亦未容他二人与太子独处。陛下曾命钟中丞密切注意朝中诸官动向,并要中丞与窦中尉多加联系,严防生乱。以上是下官此行欲禀相公之要事,其余台内事,钟中丞已誊清要目,请相公一览。」
说着,郭供奉从怀中抽出一份用油纸包好的厚厚贝叶册递给李千里,他接过之后,又看向高主簿,高主簿同样一躬身,也从怀中掏出一份贝叶册「禀相公,下官离京前,台内公廨本钱纯收益累计为二百万贯钱,已达今年预计的金额,因此,下官与岑主簿、源令史合计后,欲往上修正今年的预计数字,请相公批示。」
李千里唇边露出一个难得的笑意,二百万贯几乎抵得上数万京官一月的俸禄,别人家的公廨本钱只拿去放高利贷,结果只逼死了百姓还倒赔,黑心御史台怎么可能干这种傻事?御史台的管帐管钱的令史们,赚钱的方法堪称天下第一有创意,像现在管帐的令史头头源令史,已经管御史台的钱管了四十年,当初在陉原乱后重画各官署公廨田时,没有人要城南金光门外的地方,源令史说服官台主,把御史台的公廨田全部画在金光门外,而且派庶仆把户部官员『请』到推事院『喝茶』,最后户部同意,为补偿御史台的损失,所以公廨田可以画多一点。
但是金光门外那时瓦砾遍地、无可收拾,源令史便在公廨田外吊起长竿,竿上有箩筐,派一个庶仆在那里看着,丢中箩筐可以得一钱,结果西京城内男女老少全都跑来金光门外丢箩筐,不到两日,公廨田外的瓦砾全都没了。接着,源令史不在田内种菜种麦,反而种起长草,然后税与西京厩牧监牧养牛马(源令史坚持没有强迫厩牧监接受,只有『柔性劝说』而已)。再雇些西京的孤儿,让他们待得牛马走了后,捡拾粪便,竟做起堆肥生意来。又雇些穷苦百姓去城中收购废纸,把收来的废纸转卖给纸厂做纸。由于堆肥实在做得太好太营养,公廨田旁边除了草还长了满地野花,于是令史们特别圈了两块院子出来,一块设蜂房、种花草,一块养蚕植桑,等得吐丝后将茧卖出,又卖花又卖蜜又卖茧,作成好大的生意。只是人手方面,始终遵循当年官台主的坚持,不许用有家室能自立的人,只能雇些老弱病残、国家照顾不到的百姓。
总之,经过源令史与一众令史们四十年的努力,御史台公廨田形成了可以养活数百人的生意。弃妇寡妇,则在田园中做香花串、将花蜜装罐、照料蚕儿。身有残疾的男子,或种花养蜂、或看牧牛马、或扛纸堆肥。无人照料的老人,则帮着把纸、茧分出等级,或者看门。孤儿们约在五六岁稍懂事,就在公廨田中拾粪,到了十岁左右,聪明伶俐的,就一男一女搭成一组,到城中兜售香花串、花蜜,不善言词的,就学着种花莳草、照顾牛马或者理纸做纸,长到十六岁就要自己出去寻事做,不可以再待在田园内。
令史们身为诸御史的财神爷,自然也不可能不利用这些免钱的劳力,因此,御史台上至台主下至监察,只要人在西京,就要轮班去公廨田里教书,教得不好,那个月就不能领公廨钱。在一众官人们为钱拼死努力教导的状况下,御史台的庶仆、流外官中,也有不少是从御史台公廨田中出来的,而这些在城中走街串巷的公廨田雇工,正是御史台掌握西京诸事的情报来源。
「源令史说好就好。」李千里点了点头,在御史台二十年,他深知公廨田的重要,但是眼下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台内诸御史都好吗?秦监察的病怎么样了?岑主簿似乎生了吧?」
秦监察是岭南道监察,也是郭供奉的同年,岑主簿也是女进士,郭供奉官品较高,本当由郭供奉来说,但是总管台内庶务是主簿的责任,所以必须由高主簿回答「禀相公,秦监察的病虽已无碍,但是精神很差,她说只等此番关东事平,就要辞官去贝州依子养老。岑主簿已经生下一个男孩,目前在休产假,因为老张大张都在台内,所以钟中丞让小张暂代主簿事务。元监察还在东川,怕土钵记吃不记打,又在春天打下来。邵监察正分巡关内,眼下应在蓝田境内。台院殿院现在全力应付宫中朝中,不敢擅离。」
因为关东诸监察的事,都直接报到李千里和韦中丞这边,东都的消息肯定比西京更新,所以高主簿没有再废话关东监察们的事。李千里点点头,他看了钟中丞的节略后,知道西京目前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他看了韦中丞一眼,韦中丞便掏出今日的报告事项一一讲来,待得台殿察三院汇报完成后,韦中丞却对李千里说「相公,下官有事想私下禀报。」
李千里点头,于是众人退去,李千里问「中丞,何事?」
「河北道消息,永济渠上有许多太府寺送衡海义武镇的船只,虞里行和庶仆算了一算,光是粮食就有数十艘,其他还有些恐怕是武器。按户部式,太府寺拨物资往藩镇,需由中书发文、送门下认可、下尚书户部与太府寺两面核销,因为这些东西多得反常,因此特别来问相公可记得有此事。」
「太府寺送东西给横海义武……」李千里沉吟片刻,叫来庶仆「你去把堂批送太府寺的卷宗节略调出来,看有没有关于横海义武二镇的。」
堂批,就是中书令经手的命令,天下数千官署令式中,堂批的等级仅次于皇帝与监国太子发出的各种诏令。正因为堂批是所有政务运作的枢纽,所以每天经手的卷宗至少有四五百份,任李千里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都记得住,韦中丞自然也明白,所以他又说「虞里行的庶仆说,押送东西都是东都太府寺的人,相公有空,是不是也去巡一巡太府寺?押送这么大数目的东西,相公应当会有印象,如果没印象,可能是太府寺额外多给了,或者根本就是暗渡陈仓,现在前方还在备战状态,不可不慎哪!」
「这是个大消息,我明日就去太府寺绕一绕,记得石侍御两年前曾经轰过太府寺,让他整理太府寺的相关情报给我。」
「诺。」韦中丞起身离去,走到一半又回来「这是家父要与相公的信。」
「有劳。」李千里说,韦中丞便走了。
厅外雨声渐歇,他读着信,做了几个月沉默的中书令,毫不讶异地知道,将在四月迎来罢相的诏书,即使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当他这个强硬派的象征被换下来时,就表示朝廷已经跟成德卢龙达成协议,而他这个中书令一直被撂在东都做后勤,甚至连离东都都被禁止,然后又越过他去和谈,更让他感到非常之不爽。
如果可以揪住女皇,大吼一声『妳他娘的究竟把我当成什么!』,真不知会多快意?可惜他顶多只敢对上皇这样做。不知为什么,女皇也不是特别凶悍或者特别严厉,但是就是不想多跟她相处,主父也是,这两个人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尤其他们两人一同出现时,他都想转身跑开,稍坐得久些,就觉得快喘不过气似的。虽然主父很欣赏他,甚至几度说「若生子如秋霜,省了我多少事」,也试图调停过他与太子的纷争,但是他在主父的面前,就是无法像在韦尚书、李贞一面前那样畅所欲言。女皇跟主父带给他的压力,大概也是他打死也不想娶持盈郡主的原因之一……李千里此时也才发现,自己是下意识地逃开成为女皇家人的可能。
「不过……持盈郡主也太不像陛下了吧?」李千里对自己说,虽然拒绝娶持盈,但是为了将来的政治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