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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伤感,声音低了下来。方才还是热烈的劳动场面,这时也沉寂了,磨和石臼发出空洞的声响。芝麻的香气浓得腻人了,乳白的米浆也是腻人的颜色。墙壁和地板上沾着黑色的煤屑,空气污浊而且干燥,炉子里的火在日光下看来黯淡而苍白。一切都有着不洁之感。这不洁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么脏到底的,而是斑斑点点的污迹,就像黄梅天里的霉。
不过,天黑却将这些遮住了。暮色流进窗户,像是温暖和稀薄的液体,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隔膜,模糊,不很确定。唯有那炉膛里的火,陡地鲜明起来,热烈起来,激励人的身心。这是火炉边最温情脉脉的时刻,所有的欲望全化为一个相偎相依的需求,别的都不去管它了。哪怕天塌地陷,又能怎么样呢?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也不想了,想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剥着糖炒栗子的壳,炒栗子的香也是深入肺腑。他们说着最最闲来无事的闲话,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里吐出来,带着肚腹间的暖意。他们在炉上放了铁锅,炒夏天晒干的西瓜子,掺着几颗大白果。白果的苦香,有一种穿透力,从许多种有名或无名的气息中脱颖而出,带着点醒世的意思,也不去管它。他们全都不计前嫌,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弄不懂为什么要彼此生隙,好都好不过来了。他们简直是柔情蜜意,互相体谅得要命,这真是善解的时刻,除了善解又能做什么呢?外面的冷和黑,都是在给这屋内加温加光的,雪还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尽了,这炉火便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们还是说话,轻言慢语,说的什么,都是说过就忘,这才是心声呢!无痕无迹,却绵绵不尽。他们说的不外乎是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香,白果的苦是一笔带过。他们还说糯米圆子的细滑,酒酿的醇厚,还有酒酿汤里的嫩鸡蛋。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来;知心话儿也说到底了,再说下去难免又要隔起来。他们嘴里说着走、走的,就是不走,挪不动脚步似的。他们一边说明天见,一边心里不愿意今夜结束,明天再好,也是个未知未到。今夜就在眼前,抓一把则在手中。给时间做个漏真是对得没法再对,时间真是不漏也漏,转眼间不走也要走。
他们的白天都是打发过去的,夜晚是悉心过的。他们围了炉子猜谜语,讲故事,很多谜语是猜不出谜底的,很多故事没头没尾。王琦瑶说,他们这就像除夕夜的守岁,可他们天天守,夜夜守。也守不住这年月日的。毛毛娘舅说,他们是将夜当成昼的,可任凭他们如何唱反调,总还是日东月西。严师母说他们还像守灵,不过那死去的人是上几辈的高祖,丧事当喜事的。萨沙说他们像西伯利亚的狩猎者,到头却是一场空。他们各形容各的,总之都是爱这样的夜晚,有许多吃食在炉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香味,将那世界的缝隙都填满的。这世界的整块砖和整块石头,全是叫这些细碎的填充物给砌牢的。他们在炉边还做着一些简单的游戏,用一根鞋底线系起来挑棚棚。那线棚捆在他们手里传递着,牵着花样;最后不是打结便是散了。他们还用头发打一个结,再解开,有的解开,有的折断,还有的越解结越紧。他们有一个九连环,轮流着分来分去,最终也是纠成一团或是撒了一地。他们还有个七巧板,拼过来,拼过去,再怎么千变万化,也跳不出方框。他们动足脑筋,多少小机巧和小聪敏在此生出,又湮灭。这些小东西都是给大东西做肥料的,很多大东西是吃着小东西的尸骸成长的。可别小看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它们哪怕是这世界上的灰尘,太阳一出来,也是有歌有舞的。
第三章
11。康明逊
在这些混饨的夜晚里,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毛毛娘舅,也就是康明逊,是王琦瑶心里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半晦,虽是不敢想,却还是要去想。有一次,只有他们俩时,王琦瑶便问:康明逊何日婚娶呢?康明逊笑道:有谁家女儿肯嫁我这样无业的游民?王琦瑶也笑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康明逊这样的人品、家底和门第,谁家女儿娶不到?康明逊就说:那么王小姐替我介绍一个。王琦瑶说:与你相配的人家,可不是我辈能够结识的。康明逊便也学了她先前的口气道:这才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呢!像王小姐这样的仪态举止,一看就是出自上流的社会,倒不是我辈可攀比的了。王琦瑶说:你这不是嘲笑我们小家小户的女儿吗?康明逊说:受嘲笑的分明不是你而是我。两人这么一句去一句来地斗嘴,康明逊虽然有问必有答,王琦瑶却没有听出她想要的意思,倒有人来了。再有一次,也是只他们俩在,康明逊问了同样的问题:王小姐佳期何时呢?王琦瑶也学着上回康明逊的口气:谁能娶我这样的,但不待她说出“这样的”是怎样的话来,却突然地缄了口。康明逊再要问,竟看见她眼里的泪了,赶紧地问:有什么不对,千万包涵,不知者不为罪的。王琦瑶摇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遍:有谁能娶我这样的呢?康明逊就说:你这样的又怎样呢?王琦瑶反问:你说怎样呢?康明逊说:锦上添花。她说:你又嘲笑我。康明逊说:分明是你嘲笑我。这回,是康明逊挑起的问话,王琦瑶等着他追问到底,不料却没有问到她想要答的意思。
王琦瑶和康明逊的问与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只是一门心思去捉,藏的却有两重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来捉,于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时大家都在的时候,他们的问与答便像双关语的游戏,面上一层意思,里头一层意思。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之间要有默契,特别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渐渐的,他们有了一些两人才知的用语,很平常的,在他们却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为马的。他们能心领神会,还能于无声处听真言。别人都蒙在鼓里,他们自己也不挑明,说了也当没说。那回萨沙开玩笑要给康明逊介绍女朋友,着实把他俩唬了一跳,不怪王琦瑶要着急,把那瓷汤勺的柄也敲断了。过后严师母同她表弟的一番话,也叫康明逊慌神,说的话里到处是漏洞。不过显见得是虚惊一场,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再没有人提了。倒是王琦瑶自己向康明逊提了一回,问萨沙要给他介绍的女朋友到底是谁。康明逊说:我怎么知道,要问应当去问萨沙。她说:萨沙一定是有所指,康明逊心里当然清楚。康明逊说:既是这样想知道,当时为什么不让萨沙说,千方百计堵住他的嘴?王琦瑶又急了,说她并没有堵萨沙的嘴,萨沙嘴里吐的什么,与她又有何干?康明逊便说:与她无干,又追着问他干吗?王琦瑶一听这话,就好像揭开了伤疤,又痛又羞,脸都红了,憋了一会儿才说;反正你们是一伙,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康明逊说:要分敌我的话,萨沙才是另一伙,是吃苏联面包的。王琦瑶只好笑了,两人就算和解了。其实是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地,因为方才兜远了,回到原地时便觉着近了一步似的,是个错觉。
错觉也有错觉的好处,那是架虚的一格。而这架虚的一格上兴许却能搭上一格实的,虽是还要退下来,但因有了那实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过是两格并一格,或者三格并一格,也就是进两步退一步的意思吧!这就像是舞步里的快三步,进进退退,退退进进,也能从池子的这边舞到那边,即使再舞回来,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心里便蓄了些活跃和满足。与康明逊捉迷藏,王琦瑶有一些是错觉,也有一些是有意将对当错,将错就错。她明知是错,还是按着错的来,倒叫康明逊没办法了。有时候,王琦瑶将她与康明逊叫做我们,严师母和萨沙叫成他们,虽然也是混着叫的,不定是特别的意思,康明逊心里也会一跳,不知这样是好是坏。有一回,他说:王琦瑶,你怎把我表姐算作萨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苏联面包。王琦瑶笑道:他们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吗?怎么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王琦瑶这么解释,康明逊也不知是称心还是不称心。这时候,他们俩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着对方,又怕被对方摸着,推来挡去地暗中对付,也是用错觉做文章。这文章有些连篇累牍,重复冗长。事后,两个人一处时,王琦瑶还得再回一回:你为什么问我把你表姐推给萨沙?康明逊再进一步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有些纠缠不清,还聘里暖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