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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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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脑子绷得紧紧的,回忆两个便衣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每一个动作的过程多长,她都一一记起来。他们把随意折叠起来的快递收据打开,看了看,又折回原来的形状。打开、过目、折回,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看清上面每一个字。除非那个戴胶皮手套的警察有超人的记忆力。大鼻子的抗议无效,但他毕竟起了分神的作用。真得好好谢谢那个素昧平生的大鼻子,他让警察把事情的性质理解岔了:一个外国男人在那种会馆勾搭了一中国女人。北京发生的丑闻,无非那么几桩。但他们那天的任务恰恰跟那一类丑闻无关。

她点的雪菜肉丝面送到了。服务员把小脸盆大的面碗往折叠桌上一搁,才来看她的脸。中档酒店的服务员一定见过十八层人间的各色成员,但她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她的脸一定没有人色,刚经历的惊吓和疼痛一时还散不了。服务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胃有点儿疼,大概是饿的。她看出自己在服务员眼里远不止“胃有点儿疼”,她已经奄奄一息,差一口气就是每天出现在大都市各个酒店、客栈、角落的神秘死亡人数中的一个数目。

服务员出去后,她开始吃面条。面条的味道她尝不出,但没关系,它们是作为排泄的推动器被她吞下的。一两个小时之后,兜了远路的毒丸也会如数从她体内降落。受尽她摧残虐待的身体至今从未辜负过她,总是把毒丸完好地分娩出。

手机响了,她看一下号码,是夏之林打来的。她不想进一步败坏自己的胃口,捺了一下关机键。这是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挨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空间。她有这样一个空间容易吗?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让那个恶棍去着急踱步,让他当一会儿热锅上的蚂蚁吧。等她一口接一口地把一小脸盆面条送进麻木的喉咙,她打开手机。一拨通他的手机,他便问她情况怎么样,关机在搞什么鬼。

她软绵绵地说她正等着警察去端他的老巢,几支枪一块儿开,把他打成个筛子呢。

他对她的恶毒诅咒早已习惯,问她怎么了,说她听上去一点儿底气也没有。

她哼哼唧唧地说胃疼着呢,一个胃整天做行李包它能不痛死痛活吗?!有什么狗屁本事?拿自己老婆的身子做运输车辆,送到枪林弹雨里去。他马上警觉了,问她到底碰到了什么意外。她把警察袭击的事简略地告诉了他。

“你怎么把收据放在皮夹子里?!”

“那放哪里?”

“那么危险的东西你随身背着?!狗脑子还是猪脑子?!一个整天发快递邮件、地址一会儿一个变化的人,是什么人,警察一分析不就清楚了?”

“万一邮件出了误差,能凭收据上的号码把它追回来啊!”

“没有让你毁掉收据!是问你有没有蠢到那个程度,把它们带着到处跑?!”

她不是不想强词夺理,骂一句“你个狗日做什么事后诸葛亮”,她不吭声是因为脑子太忙,推算警察会在多长时间里跟那几个快递公司取得联系,搞清楚一批批内容可疑的快件尽管从不同地点发出,但发件人是同一个。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说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但她绝不想见他。

“告诉我酒店的名字。”他口气温柔了。

她不说话。

“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她又关了手机。她要好好地泡一个热水澡,好好地过一把瘾。她可不要他把埋伏在老巢四周的警察带到她身边来。怎么能确定警察没有在他们的小区里设埋伏呢?即便没有埋伏他也是她不欢迎的人。隔壁传来男人女人叫床的声音。这种中档酒店的大部分私密空间都在进行着不三不四的行为,住着来历不明的过客。跻身于他们之间真好,真亲。

她在热水盆浴之后,打开一个蜡封的毒丸。没有工具也没关系,她现在是老毒客了,很快凑合齐一套代用工具。

等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床上,已经满身幸福。幸福最初从她意识深处、那最黑暗的底部浮动起来,极其细小,你得全身心地去捕捉。渐渐它顺着血液温存地游走,走到之处一片福地。你幸福得要撒手人寰了:什么不值这样的幸福?死也值了……

在宾馆醒来的上午,她不知身在何处。从她自己意识的空白程度,她确定昨夜的瘾过大发了。怎么没有在那种时刻死去?那样的死是个不错的了结。一个微微厌世的上午总是跟随着一夜纵容。她用摇控器打开电视,里面的人说着什么做着什么她都懂,却又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嘴巴枯干得像大旱灾,但她毫无意愿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

突然一声“叮咚”,她不知怎么已经站在地上了。一个声音说:“打扫房间!”这是一个外地女人的口音。别以为一个老毒贩那么轻信,会放便衣进来“打扫”。她口齿伶俐地和门外对话,说暂时不需要打扫,一面已经把毒丸抓进了被窝。门外又问她是否今天退房,因为还有半小时就到十二点了。她钻进被窝,用身体孵着全部毒丸,同时回答门外,她今天不退房了,门外还没完,似乎是为她好,叫她赶紧去前台补付押金,不然前台会把她的房间取消。

她草草地洗漱化妆。看来只有敌情能让她灵敏。敌情可能就在门外。似乎预感到她又要摧残它一回,胃已经开始排除异己,绷得硬邦邦的,别说吞咽固体东西,连一口水它都抵制。一横心,她看着所有蜡丸落进了马桶。她一遍一遍地捺抽水钮,直到最后一个毒丸被旋涡卷进这个吞惯了一切污物的管道。还是不放心,她用盛装冰块的塑料桶接水,一桶一桶冲进去,然后再拆开一个衣架,拽下铁丝,捅入马桶管道。什么也捅不出来了,她才喘息着站起身,把那个残废的衣架从窗口扔到楼下。好了,现在她可以开门,去应付敌情了。

到了前台,她发现没有任何人盯她的梢。她结账时,听前台小姐说,退房晚了十分钟,以后延迟房要提前打招呼。她看着小姐微微一笑,以后?谁跟你还有以后?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她感觉好了起来。抽水马桶帮她吞咽了所有的毒。她是抽水马桶救下的一条命。这么些年她和毒品做欢喜冤家,谁也不能没有谁,但沾一块儿前景就是个死。她跟夏之林(林伟宏、洪伟)难道不是冤家?前世就是冤家,没有纠缠打杀出分晓,这一世非要血淋淋地纠缠到底。

此刻她站在一个银行的大门边。冤家双方得有一方退出这场爱憎混乱的紧密相处,对于夏之林(林伟宏、洪伟),也对于毒瘾,都是如此。

走进银行,一个保安上前,她心里猛一忽悠。她已经经不住这类惊吓了:任何穿制服的都让她经历末日临头的一刹那。保安问她需要什么服务,VIP不用排队……人家好心好意,并且仅仅是个男孩子。

她把银行卡和身份证一块儿放进柜台收件口。身份证马上被退了回来。取钱不用身份证。取全部钱呢?柜台里的女职员看看她。她像一个席卷家里存款逃跑的人吗?一定不像。因为那个女职员请她输密码,笑眯眯的。明年要开奥运会了,北京突然增添了一些笑眯眯的人脸。

女职员告诉她,账户里一共只有四万八千块。都要取出来吗?都要取。销户吗?不用……

把空空的账户留给他?她并没有那么损,她同时把满满一提箱现款也留给了他。不是她不惦记那一箱子散发着樟脑球的卫生气味的钞票,钞票的一部分是她以胃肠做运输载体挣来的。但她要斩断她和他、她和毒瘾的冤家关系,只能牺牲那些钞票。

她拿着钱,打的来到女儿学校门口,一眼看见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一辆红色QQ,风挡玻璃后面,吊着一只绒布熊。他们半年前买这辆车,首先为讨女儿欢心,因为她看见QQ车就不眨眼,其次,在黄蜂窝般的小区里,开三万来块钱的车,好人歹人都不惦记。

皮包里有一把QQ车的钥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学驾驶,始终没考驾照,但此刻她顾不上可能发生的车祸,可能犯的交通法,以及警察的盘问等等,改变原先的计划,先只身逃脱。只要她结束了跟夏之林和毒品的纠缠,亦或说由她了断了他和它对于她的纠缠,她总是可以找回女儿的。

女儿将见到的是一个会跟她一块儿唱童谣,跟她玩跳绳、躲猫猫,和她坐在地板上搭积木的母亲。母亲再见到女儿,会耐心温存地纠正她说脏话的毛病。那个母亲会真正参加到女儿的生活中,这样女儿就不会整天只参加到电视上的生活中。女儿将有一个不富裕,但跟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样的亲爱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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