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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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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跟老张约好,等第一场雪一下,就进山里去呢。她也跟叫孙彩彩的女孩子说过,一旦去“补玉山居”,就给她打电话,大家可以相约同行。上次在“补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谈得很投机。彩彩叫她文阿姨(彩彩并不知道她不姓文,文婷只是在“补玉山居”和老张面前使用的名字),把她作为长辈请教。彩彩问她,假如一想到跟一个人永远分开,她就想流泪,那是她在怜爱自己,还是在为那个人痛心?婷婷回答不出来,只告诉彩彩,她和老张在一块时,她觉得谁都让她怜爱。一只猫一只狗一只羊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都让她怜爱得心抖。甚至她会怜爱让她惧怕的亲生儿女。为什么怕自己的亲生儿女呢?因为儿女们是对的呀。可为什么要怕他们呢?因为他们在理,他们知道什么是真为了母亲好,为了母亲长远的安宁稳定健康,这三样加起来应该就是幸福吧。彩彩不懂了,说老张难道不是很好的人选,还有那么天赋的一双手。可是老张和她自己一样,都是受人监护的人,是一不小心就会给社会带来危害的人。她告诉彩彩,她是背着儿女和老张私奔出来的。说着说着,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告诉彩彩,她攒了一千多块钱,等到够两千了,就够付租房的押金了。她会租一间便宜的小屋,每礼拜把老张从福利院接出来过周末。等再有一些钱,她就开个小铺子,专门展销老张刻的人物肖像。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了。这样一个大计划得容她攒一阵子钱。等到他们的小铺赚了钱,他们会常常来“补玉山居”。在“补玉山居”就没人计较他们的被监护身份,山村的人肯定不会检举他们。只要他们说话当心,行动不出大格,山村里的人不会发现他们那种令人难堪的病史。婷婷记得彩彩听她说话时使劲看着她,然后转过脸,看着一块墙壁,好久不说话。婷婷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婷婷又追问,真的没事吗?有什么事她和老张看可以帮忙的。彩彩转过脸,眼睛还是不看她,说自己从来没想到过,人到了这个岁数还会恋爱,并且还挺疯狂的。她被彩彩说得心跳脸红,但还是接了一句傻话,说对呀,“老”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有了爱情才能不怕它。

第13章

现在雪都脏了,她连门都出不了。豆豆和含笑全都在盼着雪化,好搬家,搬到新楼里去。含笑有一大柜子衣服和几大箱子儿童时代的东西还存在豆豆家(其实是婷婷家),所以要亲自来搬家。她和哥哥的交易做得不成功,因为她的嫂子和她亲兄弟明算账,说有病的婆婆将和儿子媳妇住一块儿,按说这是落到谁头上谁倒霉的事,没跟含笑多要一份房产权就非常客气了。许含笑说那可不一定,将来母亲受不了儿媳的气,说不定还会去跟她闺女住的。将来的事谁说得定?!都住嘴,别烦了!……

这是豆豆气急败坏地在打住两个娘儿们的扯皮。

“将来这两套新房子肯定卖价不一样!”许含笑说,“你们那套在十七楼,我这套在十二层,你的把边儿,厨房厕所都有窗子,明卫明厨,肯定卖价儿高啊!”

豆豆保证,一旦卖出新房子,多卖的那点钱肯定兄妹半儿劈。

婷婷想,“将来”在他们那儿似乎不是个什么美妙的词儿。并且,他们所谈的将来,跟婷婷词典上的“死亡”是同义词。等婷婷的死亡一发生,他们谈的那个将来才发生。现在两套房死死钉住的是婷婷,他们无法“半儿劈”。要不是她想将功赎罪,从此做个乖老人乖病人,她真想对他们说:别等将来了,现在就半儿劈吧。

又是一年的第一场雪。没下多久就开始融化,化成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又结成黑色的冰。儿媳出去买菜了。婷婷站在十七层高的楼上,纵横交错的小区街道在她脚下。儿媳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皮球一样滚动,滚动。

孙儿会哭到他妈妈买菜回来。婷婷心揪得直痛,但她想到还有一个人为她心痛,痛得更剧烈。她失约了整一年。婷婷身无分文地出了门。

上了往北去的公共汽车,婷婷马上举报自己无票混车。她说她是回福利院的。对于那个福利院围墙内的人,外面世界都是好奇、嫌恶,而且稍有恐惧,因此售票员立刻赏了她免票乘车的福利。

又是这间会见室。老张一见她便说,下第一场雪那天早晨,他到她上班的歌厅找她,要和她一块儿进山,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笑笑。今年的雪和去年的雪在老张那儿融成了一片。他对于年份时间一向不计较。他又说他今天可能走不了,因为上次他去歌厅用的是一封假邀请函,盖的是假公章——他自己刻的,本来真假没区别,可他填日期填错了,填成了1976年。连姓熊的护士都没注意去看那日期,直到他出了福利院,坐上去北京的公共汽车院务处才发现,日期错了。错少一点儿问题不大,错太多了,错了三十年,错出个正常人和精神疾病患者的区别来。

她告诉他,她好不容易从家里跑出来。

他直着眼,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那个点上飞速闪过他的计划。然后他让她到大门外等着。他走了十多步远又转身,朝她挤挤眼。押送他的护士也跟着他转脸,但他已经把脸上表情及时收起了。

在等老张时,她在冻成生铁的地上飞快地来回走动。她丢下三岁多的孙子逃出来的时候太急了,蹬进一双鞋就走,进了电梯听见孙子在门里大声喊“奶奶!”她也没顾上看看脚上穿了什么。现在她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双儿媳的尖头皮鞋,单薄而风骚,上面闪闪烁烁缀的东西都跟碎冰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冻脚。

她想到曾经和孙彩彩的约定。她问传达室的看门人,能不能麻烦他把电话借她用一下。看门人说,麻烦她到五里路外的街上去花钱打公用电话。

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脚从疼痛到麻木。老张终于出来了,戴个大口罩,又戴了顶鸭舌帽,还围了一条五十年代的花格子羊毛围巾,眼镜被摘了下来。他特意伪装了一番。

在进山的路上,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叫熊护士给琉璃厂随便谁打个电话,请那人用电话向病区值班医生告半天假,然后请熊护士签字担保他暂时离院。假如熊护士不合作,他就把熊护士长期以来盘剥他的劣迹举报给院领导。熊护士马上合作,并且合作成功。幸亏值班医生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对张亦武这样狡猾顽劣的老病号油子缺乏经验,也幸亏他不用功没责任心,不好好读张亦武的病历和所有医生的值班日志,因此对他私刻公章自己邀请自己出院开会的案子毫不了解,他很快批准了老张半天假期。在老张,半天时间很经花,可以变成好几天来花费。

进山的路竟非常拥挤。不逢年过节,人们仍然能给自己放假去山里滑雪。公共汽车被堵在两山之间的柏油路上,婷婷已经挨了一场冻的脚现在作痛起来。

“你怎么了?”老张问她。

“脚……”她苦苦脸。

她的位子靠窗,老张让她转过身,把后脑勺抵在窗子上,这样她的脚就可以在他大衣里了。隔着走道坐了一对穿滑雪服的男女,他俩看看他们。那对男女大概二十五六岁。老张也看看他们,似乎对他们说:恋爱这桩事你们能做,我们也能做,我们只会做得比你们好。

“将来老了,我就这么给你焐脚,啊?”他轻声说。

他把老还看成“将来”。他把老永远都看成将来。一个值得期盼、永远到达不了的好去处,和“希望”完全同义。一路的车子都给堵火了。最火的一辆是银色奔驰,一般来说大奔驰是车子里最爱发火的。

银色大奔驰渐渐接近了婷婷和老张乘坐的公共汽车。再过一会儿,它就跟婷婷所在的窗口平行了。大奔驰加了塞儿,所以把对面的车道也占了,朝相反方向开的车也都动弹不得。大奔驰恼火得快疯了,不停地叫,长叫短叫,婷婷想象着暗色玻璃后面的人一定捶胸顿足,口沫四溅。

大奔驰的前车窗落下来,里面出来一个声音,命令公共汽车司机再往边上靠靠。司机说大奔驰加塞儿进来,它还让别人靠边儿!反面对行的车上,也有人大声指责大奔驰加塞儿加得太他妈土匪!又一个人怪修路的人:全是他的过儿,怎么修这么窄一条路!

婷婷看见大奔驰的后门一开,闪出个女人来,又关上了。这个是中年美女,步伐十分矫健,一双高跟黑马靴看上去皮质柔软,并很少在一般人走道的地方走道,因此纤尘不染。中年美女头发微黄,几绺金色又浮在微黄的头发上,这种花头发婷婷在歌厅见过,但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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