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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打算去偷换那个巨大的“高粱花卷”,文婷对他说:“我都跟她说了。”
他顾不上问文婷都跟谁说了,说了什么。他正急着找理想的工具去起“高粱花卷”。最下面一块石头,要完整地起下来,再换一块石头上去,也不那么省劲儿。等他摸着黑顺利完了工,才想到文婷的话。他跑到文婷住的女生通铺房间,敲敲玻璃窗。门轻轻开了,文婷站在门口冲他乐。他问她怎么知道敲窗的是他。那还能有谁?才敲三下就敲醒了?根本没睡呢!为什么没睡?……
“那你为什么敲窗子?”她偏偏脸。
秋天的月亮可真亮,文婷笑得一嘴月光。
“你下午说,你全告诉她了。告诉谁了?”他问。
“所以我等你敲窗子。”
他想,夜里他和她是这世界上的正常人。他们怎么会有病?一问一答都从白天延续到深夜。这就是他们往往在深夜谈话的缘故。深夜最干净,话吐进去,不会被弄脏。不像白天,所有人的话都飞在空中,如尘土和坏气味。
然后文婷告诉他,那个叫孙彩彩的姑娘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她之后,她也把她和他的事告诉了彩彩。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文婷离开“补玉山居”时,彩彩追到柏油公路上,给了他们一张照片。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十九岁的彩彩只有脸没有胸部,因为胸部在一大堆鲜花和一个大奖牌后面。报纸上了岁数,又黄又脆,但不妨碍照片上的人脸年少新鲜。文婷说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叫孙彩彩的前散打女冠军有缘分。
老板娘曾补玉给婷婷装的几个卤鸡蛋被婷婷一直带到了歌厅。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它们全挤裂了。她请了四天假,歌厅的前台小姐又换了新人。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因为生脸熟脸都被同样的挑钩眉、粉白脸、黑眼圈弄得一模一样。婷婷是被她不客气的口气提醒,才发现她是个陌生人。她问婷婷往里瞎蹿什么?这里是歌厅!花了三分钟时间,婷婷才让这个新小姐明白她几年前就蹿到这歌厅了,远比小姐蹿来得早。她吃了两个扁了的卤蛋,换上工作服,看看手表,还有半小时才上班。可在清洁工具仓库里也没什么好待:四周风景是拖把扫帚吸尘器,人和洗厕剂交换呼吸,不如早点儿上班。
婷婷刚从仓库出来,迎面碰上一个人。灯光朦胧,那人大声叫道:“妈!”
婷婷站住了脚。马上,她觉得眼泪冲下了面颊。儿子穿着胸口上带飞机的外衣,留一头又厚又密女孩儿式头发,站在警察身边。警察只要一撒手,他就会跌跌撞撞扑过来。什么做妈的?!逛个庙会把儿子也逛丢了!……
婷婷已经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儿子。都是妈妈不好。做妈的人,玩心还那么重!玩了这么一大圈,玩到山上河下,一玩玩了好几年。把儿子玩丢了这么久!她心碎成两半,给老张的那一半,永远在山上河下和他玩去了。
然后她听见豆豆粗而低的声音说:“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打电话,我们真以为再也找不着她了。”
婷婷猛地抬起头,看见儿子身后的陌生人。再一看,不陌生,是租地下室床位给她的女房东。
不久婷婷已坐在了儿子的车里。不再是稚童气十足的QQ,是一辆成年的车,像儿子一样,不可挽回地成年了。豆豆不仅成年,而且已出现了老相。坐在驾驶座上,后脖梗下和背之间凸起一砣肉,胸下面凸起第二砣肉。等一等,姓许的不也有这样一两砣肉?早知道三十岁以后姓许的除了增长无耻下流还要增长两砣可恶的肉,她无论如何也会逃出他的追求。再看儿子一眼。姓许的真阴毒啊,他把自己长期埋伏在儿子身体中,埋伏三十多年。这可真是个胜利的大埋伏!
豆豆却说母亲埋藏得多么好,埋藏在北京日日流来窜去的三百万人当中,连警察都奈何不了。那三百万变幻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埋藏着凶手、妓女、毒犯子和吸毒者,人贩子和他们的“货品”,还有像豆豆的母亲这样逃避正常体面生活的人。而三百万人的人口暗流天天大浪淘沙,大鱼吃小鱼,像她这样的虾米天天处在被大鱼小鱼乌龟王八共同吞噬的危险处境中。
婷婷听着豆豆的婉言教导,一句话也不敢插。离家出走是能够导致家长给予最严厉惩罚的行为,辩争是抗拒,抗拒从严。她这几年的出逃,让她的晚辈家长们由愤怒到失望,由失望到心灰意冷,这从豆豆口气里是能听出来的。婷婷做了几年让儿女家长们心灰意冷的长辈,她对自己都要心灰意冷了。因此,她不说不动,眼睛看着前面(一个人更多车更多的北京,一个暗暗滚动着三百万流动人口的大都市),两手规规矩矩平放在大腿上。结束她的暗藏,从三百万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冒出头,她发现这个北京是别人的北京,每个空地上都栽着一幢新的高楼。
她的晚辈家长住在摩天大楼的空隙中,他们曾经的四层楼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准确地说,豆豆和另外同楼的几户邻居是摩天大楼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豆豆和他的媳妇孩子没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几乎被困死了。这是婷婷到家后从豆豆和许含笑的对话听出来的。许含笑春风得意,对母亲不搭不理,连教训她的情绪都没了。她早已搬进自己买的公寓,每月付贷款,工资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远比喂她自己劲头高,态度神圣。婷婷对世上各种时尚行情都是门外汉,但歌厅里工作了那么几年知道女孩子们现在喂自己最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机会就让别人喂自己一顿。兄妹俩吃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认真谈论。婷婷渐渐明白她的地位突然显要起来。这幢七十年代末建筑的楼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还在婷婷名下(婷婷于是悟到这是进入区文化馆工作之前棉纺厂分给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这套破房赚两套新房。许多邻居已经办好了这桩交易,欢天喜地搬了出去。
许含笑现在的动作极其雅致,也是五星级了。她雅致地把米饭和菜夹在一只瓷勺里,左手三个手指尖捏勺把,剩的两个手指翘在空中,然后再用筷子把勺里的饭菜轻盈地送进嘴里。一小口菜和饭,还要在中途加一个过场。她小时候直接把下嘴唇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面条或米饭扒拉到两排牙之间的舌头上,这是什么样的教化长进!她增加了这个从碗到口的过场,就可以非常从容地谈话。大概人们谈交易、谈合作、谈改善你国和我国关系、谈情说爱都得用这个过场。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这个过场,跟哥哥谈合作和交易吗?她说兄妹俩从母亲那儿得到两套房,花的这几十万她可以设法先掏,但将来她的产权就不能是二分之一,应该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马上谢谢她,说自己的娘家答应借一部分钱给自己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产权?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将来怎么切呀?
“将来”在婷婷儿时到青年时代的词典上都是个积极向上的词汇。几乎是“希望”的同义词。现在呢?她听了老张对她和他将来的设想,从中年之后不再美妙的词汇“将来”再度恢复了它的积极向上意义。老张说,将来他们可以做一对“三无”,同住一个福利院,他常常去看望在厨房后面干活儿的她,她也可以常常看见被成群结队带到院子里散步、晒太阳或者种树、编织各种球网的他。等他的篆刻一挣到钱和假期,他就带她去“补玉山居”度假。是个值得盼望的将来。几乎又和“希望”这个词同义。现在看来,她永远做不了“三无”了。这份房产(一套变了两套!)将永远钉在她的名下,或者反过来说,她和她的名字将永远被钉在它的下面。它是她的十字架。它摒除了她自由恋爱和自由生活的可能性。在回到这五十八平米的“井底”之前,她以为她的自由是无边无际的。
这次回来,她就被牢牢看住了。儿媳在家里照看孩子和婷婷(其实是婷婷照看孙子,做清洁和做饭),顺便照看豆豆的电脑维修生意,接待偶尔上门的客户。豆豆开车出去,去客户公司和家里上门服务,每天骂骂咧咧地出出进进,完全被不堪重负的生活败坏了活着的胃口。连她三岁的孙子都会叫喊:奶奶站住!……只要她往大门口迈一步,谁都可以叫她“站住!”
可她跟老张约好,等第一场雪一下,就进山里去呢。她也跟叫孙彩彩的女孩子说过,一旦去“补玉山居”,就给她打电话,大家可以相约同行。上次在“补玉山居”跟彩彩姑娘谈得很投机。彩彩叫她文阿姨(彩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