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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彩消失了三天之后,冯焕成了另一个人:面颊苍白瘦削,目光辽远而充满伤痛。你跟他说半天话,他才认出你是谁,你的每一声笑都在他那里引起不解进而是极度的嫉妒:彩彩都没了,你怎么还笑得出?第四天早上,补玉端着托盘走进冯焕卧室的时候,闻到一股极其不悦人的气味。她看见冯焕躺在床上,眼睛朝着帐顶眨巴。彩彩走后,冯焕的起居是几个女村邻照料的。她们轮流值班,值夜班的那个就在卧室旁边的屋里熬着,闹钟一小时一闹,夜班值班员就替冯焕翻个身。但褥疮还是没被避免。一个躺在自己褥疮气味中的男人,在补玉面前已不再有任何自尊。他大声哽咽起来。
补玉放下早餐,束手无策地呆立在蚊帐外。那个值夜班的女村邻一手端洗脸漱口水,一手拎着倒净的夜壶,听见大富翁的抽泣,动作马上贼似的轻。他哽咽地说:“你们都出去……”他的“出去”吐字发音很怪。补玉这才悟到冯焕是胶州半岛人。他心碎得伪装也碎了。
她跟老周说,看来宅基地的事且有一阵谈不下来,冯焕根本不是做交易的状态。老周却说太好了太好了,一个人在感伤时心灵是美丽的,会发现亿万产业的最终价值是为了换取一份真实爱情,换不来什么都没了价值。他说服补玉抓紧时间找冯瘫子谈,在一个人心灵美丽时不让他干点儿善事是不对的,对不住他那在爱情的忧伤中纯化了的灵魂。万一他的失恋结束,那个心狠手辣的冯总又回来了,补玉可就错过了一个好机会。这可是对双方而言的大好机会,它让冯焕发展一个温良的自我,它同时让曾补玉充实资金,在这小山村里经营最后一个民俗山居,维护最后一份原汁原味的乡情,坚守最后一个民风淳朴的“原住民保留地”,以对抗一切都市人的庸俗梦想,比如他冯焕的“法式度假庄园”。这个曾经色彩沉着,跟周围绿色植被、浅褐色石头和谐交融的山村现在还能看吗?城里有点钱的人都来投资客栈,他都不敢放眼眺望,不然那些橘红色、天蓝色的瓦屋顶一定会把他的视觉刺得流血。那些想当然的西班牙式、意大利式的门窗拱廊,比大红大绿的土地奶奶庙还土,这种不伦不类,简直就在杀他。不为她补玉自己,单单为了爱护她的老周的视觉健康,她也该利用冯焕失恋所造成的良机。补玉被他说动了,从他的屋子出来,又停下脚步,转身对一只脚外八字,一只脚内八字站立的周在鹏说,她怎么觉着这像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呀?老周的一半脸平和超然,另一半脸又是焦急又是唆使,两根手指狠狠朝冯焕的屋甩了甩。
十点钟左右,补玉觉得这是个合乎时宜的钟点。她敲了敲冯焕虚掩的门。没人应声。值白班的女村邻在中间的屋打草帽辫,手里的窸窣声又响又急,没听见补玉敲门、进门。
冯焕跟早晨一模一样,仍然躺在帐子里,对着帐顶的细密纱网眼眨眼睛。
“冯哥?”
冯焕啧了一下嘴巴。
“您这是何苦?为这种女人值吗?”补玉还是第一次说彩彩的坏话。
啧嘴声很响。慢说补玉这种擅长读人家心思的人,就是谢成梁那种“二”透了的家伙,此刻也听得出他啧嘴的意思。那一声“啧”是求饶!求求你别提那名字,疼得慌啊……
补玉更加愤恨那个憨脸鸡贼的彪形女孩:她凭什么折磨冯瘫子?人家瘫着建立丰功伟业还不耽误恋爱,那是容易的吗?她还不就是贪图冯哥的亿万身价,一看他暗中豢养了一群女人,她们都在惦记他的身份,她就气跑了。其实就是做做姿态,她会真跑?凭她那么五大三粗,她值亿万吗?若不是她把冯哥搬上搬下搬舒服了,冯哥也不会为她绝食。
“要不,我想法去给您找找她?”补玉说,“她倒是跟我提过她父母,老家在哪儿什么的。”
冯焕的消极被动马上荡然无存。隔着帐纱补玉也看出他一动不动地振作起来。
“黑龙江……虎头镇。她跟我说,她老家的榛子比这儿的山里红还大。”补玉心想,好了,振作起来就好。“一个黑龙江会有几个虎头镇?一个镇会有几个叫‘彩彩’、‘不点儿’的?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谁跑到天边也不能不和自己父母联系。”
她觉着瘫子此刻不只振作,他几乎狂喜了。看来他并不知道彩彩的老家,补玉为他提供了一条致命的线索。
“这种跑到大城市混事由的年轻姑娘,一般都有个老乡网络……”
冯焕马上反驳:“她不是那种出来瞎混的女孩子!”
这瘫子痴迷太深,起码的事实也想改。彩彩五大三粗,什么功夫把他迷成这样?
“我跟她,也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冯焕不知道补玉想的是什么“事”,却已经被那“事”狠狠恶心了。
从二十年前,就有各种人从各地跑来混北京。在“补玉山居”里住的,一半以上都是这类让北京户籍警操心又无奈的新北京人。新北京人里混出大出息的不少。包括这位胶州湾的渔民儿子冯焕。这个“混”字没有多少贬意,他怎么这样反感?
“我看也不是那回事。那回事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补玉恢复了她的促狭语调,“那你们是咋认识的?”
冯焕不吱声。到了他这种地位身份,理会你不理会你都得由着他。
补玉正想趁他情绪好转,提出继续谈判,手机响了,一则短信息清脆到达。他的手机就在枕边,他偏颈子一看就抓了起来。但绝食和激动让他虚弱过度,手机一次次从他手上滑落到他胸口上。补玉看不下去,一伸手替他抓住再次滑落的手机。他却疯了似的吼道:“别碰!”同时把补玉的手捺住。
补玉大受惊吓,瘫痪者的手竟比常人更狠,把她的手和手机一块压在那滚烫的瘦胸脯上。可真瘦啊,简直就是一只放大若干倍的病鸡胸脯。体温也是一只病鸡的,高得可怕。原来他一直在发烧,那些雇来的女村邻全是笨蛋,没一个人发现他焦干的嘴唇是被体温灼的。
“冯总,您可是有点烧。”她把抽出的手搭在自己前额。
他正在看手机上长长一则信息。看着看着,一行泪从他外眼角爬出来。
补玉赶紧退出门,让他好好品味彪形小贱人的花言巧语,肯定是花言巧语,“冯大哥,对不住,我使了小性子,……惹您生气了……”要不就是:“只要你答应再不跟那些婊子联系,我就回来。反正有我没她们,有她们你就妄想再见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敲诈:“你前两年怎么逃的税,我全有记录……”
中午,补玉见冯焕独自坐在葡萄架下读书。她从厨房窗子盯着他,发现他根本就没有翻过一页纸。她拿了条薄毯子披到他肩上。
“告诉彩彩你发烧了吗?”
“……没。”
“要不我告诉她?”
“……她说她发了那条短信就关机。”
“都说些什么?”
补玉漫不经心地问道,一面把毯子往前拉,企图把他的瘦胸脯多遮盖一点儿。
“她说她找了一份工作,叫我放心……她说她把我的取钱卡带走了,不是存心的,叫我给她发一个地址,她给我寄到北京……”
太奇怪了,彩彩跟冯焕一块那么久,怎么还不知道他的地址?他在北京的住处她没去过?
“你知道我为啥在你这儿住下吗?”冯焕抬起脸看补玉,“她万一想回到我身边,大概只能来这儿找我。”
补玉把目光转开。夜里的风把几个石榴刮到地上,青一半红一半。冯焕其实够可怜的,这一辈子也别想碰到一份真情。他现在非常静,五十多岁的一个断肠少年。正如周在鹏说的,这种伤感挺适合他:略带一丝厌世的眷恋情怀让这瘫痪者有一种令女人动心的东西。老周挤着眼说,补玉可别自我牺牲,去填那个洞——彩彩在那颗黑色心脏上蛀空的洞。因为这颗心脏的坚硬、冷酷、黑暗是补玉这样的山村女子不能想象的。
冯焕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月,仍然没等来彩彩。他从来不去度假庄园的工地,有人来找他,他便说:“去去去,雇了一大群人,就是为了你们有麻烦来找我吗?!”
周在鹏天天催促补玉,快去把宅基地的事搞定。一旦他从失恋中还阳,他还会是生意场上又一条好汉,跟补玉这样的小家小业寸土不让,大钱小钱都一样兢兢业业地赚,把少赚几十万看成失去一块阵地。补玉千万得抓紧时间,在他怀有人性和人的感情的难得状态中,让他为那块宅基地付一个理想代价。趁他现在正明白的时候,帮他积点功德——他此刻正在明白一个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