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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宣说:所以医生才说他们得了病嘛。
高芒种听了,反而有些羡慕似的说:才知道还有这种寻死不想活的病,我要是得上这样的病反倒好了,心里也不会难受了。我本来是不想死的,想活着把妞子养大,看她上大学找对象结婚生孩子,等到八九十岁,再跟我老婆一块儿拄着拐棍去见阎王。是吴磕巴不让我活,不是我自己想死。……读书仔,你还是帮我写几个字吧?
魏宣问:你想上诉?
高芒种平静地说:不是上诉,我知道上诉没用。是想让你帮我写封信给妞子,我怕现在不写,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等魏宣拿来了笔和纸,高芒种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我说你写。
魏宣就一笔一画替他记录了以下的话:
妞子:
我最亲最乖的女儿,见字如见父。
你肯定已经记不清爸爸的样子了吧?不要记怪爸爸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看你。爸爸以前总是跟你说。我们在城里盖的都是大高楼,天天住在高楼里。其实那是爸爸为了逗你高兴,跟你吹了牛皮,也好让你写作文的时候,写到你的爸爸别叫同学们笑话。你不要以为爸爸在城里边,真的像电视剧里的那些人一样,在高楼里坐着电梯上上下下,吃好吃的,穿光鲜的衣服。爸爸跟工友们住的高楼,都是没窗户没门没水没电的,等它们在我们手上一天天长高,封了顶,门窗水电全有了,老板就把它卖出去了,一卖出去就归买它的人家住了。我们又会搬到另一块空地上,去盖新的高楼。今天爸爸想起要跟你讲这些事情,是怕你不知道实情错怪爸爸,以为爸爸愿意一年到头在城里待着,一点也不挂牵你和你娘。其实爸爸在外边,没有一天不想你们,没有一天不盼着老板发善心,把欠下的工钱都发给我们,让我们回乡下去,过以前那种安安心心的日子,守在你跟前看着你长大。
可惜,爸爸没有机会再过那样的好日子了。本来爸爸和你娘还想等生活过得好些,再给你生个弟弟,现在也没有机会了。爸爸犯了死罪,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以后你和你娘,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一想到死了之后再也看不到你和你娘了,爸爸的心里头就像被装进了一堆碎砖头那样的痛。你从小怕狗,上学总要叫你娘送你出村子,爸爸一直想帮你,又没有想出好办法。现在爸爸快要死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爸爸就一遍遍地许愿,让菩萨保佑我早些投胎转世回到老家去,变成一只又大又听话的狗,天天替你娘守屋护送你上学。记住爸爸的话,要是有一天,你看见有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大狗,在家门口转来转去不肯走开,千万不要怕它,不要赶它走,一定要把它牵回家去好好喂养,那肯定就是我,就是我,你的爸爸。
妞子,爸爸生了你,可是没能力养好你,你娘也跟着爸爸受了不少罪。每次想到这些,爸爸就特别不好受。幸好前几天爸爸看到了你的照片,你长得愈来愈俊,成绩也愈来愈好,这是爸爸临死前得到的最大安慰。好女儿,再见了,爸爸怕下世真的变成了狗,见到你也不能再跟你说话了,所以才托牢里一个读书仔,帮我把这些心里话写给你。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别像爸爸这样,糊里糊涂过完了一辈子。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好好替爸爸照顾你的娘。
魏宣听着,飞快地在纸上记,眼泪把字迹都模糊了。
临到要落款的时候,高芒种停了一下说:你就写爸爸高芒种叩首吧。
魏宣有点犹豫地说:叩首就是磕头的意思,爸爸给女儿磕头,不太合适吧。
高芒种说:合适。搁在别的爸爸身上不合适,搁在我这儿合适。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妞子,临死要给她赔个罪。再说,我还拜托她替我照顾她娘,拜托也是要磕头的。你就照我说的写吧。
魏宣无言以对,只好照记不误,端端正正写下那几个重似千钧的字。
高芒种眼睛红红的,摇了摇魏宣的手,算是表示对他的感谢。然后长叹一声,就再也不说话了。从这一刻开始,到他被提出去执行死刑,高芒种再也没开过口。好像他这辈子所有的话,都对女儿说完了。
64
这几天纪石凉一直很郁闷,他的引蛇出洞计划迟迟不见效果。
自打用录音笔截获了万金贵的阴谋,纪石凉就一直在想方设法,要替他创造实施计划的条件。按老纪的估计,万金贵要策动龙强彪违法,再来举报立功,必先向他示好,最好的机会无非是两种:龙强彪挨整受罚,安抚他:龙强彪跟人干仗,支持他。而这后一种机会,一定得由前一种来铺垫。
龙强彪这类的嫌犯,纪石凉见多了,干什么不干什么都跟着感觉走,心情好了,啥事都好说,听话得很;心情歹了,寻衅闹事也是家常便饭。纪石凉体罚小剃头,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招惹龙强彪。男女嫌犯之间递个条子,算不得什么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这招从面上看是警告小剃头,往深里说是恶心龙强彪,所谓引而不发。让他怄气窝火,又说不出来,说不出,又憋不住,他就得借题发挥,找人撒气,如果闹出大的动静,就有借口整治他了。龙强彪挨了整,老万头才好伺机出手建立盟友关系,才好去做立功的局。
纪石凉心里装着这个事,坐立不安,眼巴巴盼着里边闹腾起来。正在望眼欲穿之际,歪脖突然跳出来跟龙强彪干仗,动静之大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按老纪的习惯,遇到要事必对黄历,一翻,只见当天的黄历上写着:宜酝酿、破土。这叫他大喜过望,直呼天要助我。如此情势在他眼中,分明就是酝酿了多时的一个温吞局面,被歪脖一闹给闹破了。再往下,需要添柴扇风,把火生旺水烧开,也就是说,事件快要见分晓了。
在一号仓差不多要出人命的场合,纪石凉看上去黑着脸,心里其实挺高兴。问讯三言两语走了个过场,纪石凉就吆喝着给龙强彪关小号。这个结果显然出乎彪哥的意料,当即大声抗议:凭什么?他自己吃洗衣粉,你凭什么关老子的小号?
纪石凉哼了一声说:他吃洗衣粉,还不是你逼的?
彪哥气疯了,双脚又蹬又踹狂叫:姓纪的,老子真是看错人了。老子还以为你虽说是个雷子,可也是条汉子,没想到你也这么混账,这么不是东西。你下死力整老子,拿了歪脖的好处费吧?
纪石凉一拍桌子,喝道:28号!你别在爷爷跟前老子老子的,放老实点!你想诬告爷爷拿了好处费,赶快拿证据来。不然,就凭你这一条,爷爷就不光要关你的小号,还得让你戴上揣。
彪哥那会儿还不知道揣是啥玩意儿,戴上能怎么样,一看反正搞僵了,也就横了心道:关就关,戴就戴,看你能把老子整死!
根据纪石凉的经验,没有人可以跟那魔咒一般的揣和平共处三天以上,即使你能顺着劲老老实实戴着它,手掌上的肿胀也让你受不了,要不骂娘,要不求饶。纪石凉看准了,龙强彪笃定属于骂娘的一类。
眼见得两天小号关完,回仓又有了三天,龙强彪娘倒是骂了几句,接着却没有下文了。死囚高芒种进仓之后,人家揣着手还处处张罗着关照他,就跟没事人一样,这可太奇怪了。出于好奇,纪石凉把龙强彪从仓里提出来,打算看看这里边有什么猫腻。
纪石凉将彪哥带到审讯室,在嫌犯专用的椅子上锁定,一看他的手,就愣住了。彪哥手腕上的那副揣戴得好好的,锁头没有撬过或者砸过的痕迹,接触处有轻微的皮肤破损,已经结了痂,手掌颜色正常,说明供血正常回流良好。用手指勒一勒,揣与手腕之间的缝隙,似乎比记忆中的宽了一点,但无论如何到不了可以将手从中褪出的程度。
纪石凉上看下看,左捏右捏,始终不曾看出破绽,也始终不曾对龙强彪发问。对这个对手老纪太过熟悉,知道问肯定问不出个所以然,龙强彪嘴角上隐约现出的一丝讥讽而得意的笑,等于已经告诉他,这副揣里有玄机。
纪石凉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按照多年不变的老习惯,他必须在这个时候抽根烟,抽烟能使他的思维更加清楚有效。
老纪把一根烟叼在嘴角,点燃打火机的时候,忽然看见龙强彪正垂涎三尺地看着,就又拿出一根烟递到他嘴边,再次点燃打火机,想替他把烟点上。没想到那家伙愣了一下,没等点着火,居然呸的一声把烟卷吐到了地上。
这事非同小可。长时间蹲监房的人见了烟,从来没羞没臊,没脸没皮,只要你给他烟抽,命都可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