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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严复还经常到英国法庭参观了解,每每看到庭审时的精彩辩论,想到中国县官老爷升堂办案,所谓一言九鼎的弊端,他就感到深深地不安,喟然长叹不已。由英国的律师辩护、陪审制度等司法审判程序,严复渐渐悟出良好的法制,也是西方各国繁荣富强之由。
一番长期观察,苦苦思索,严复从历史观、伦理观、政治观、民俗观、学术观、自然观等诸多方面对中西文化进行深入的研究比较,他在《论世变之亟》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道:“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贵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于财用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多识,而西尊亲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
认识到中西差异,洞悉到自己不足,要想图存,唯有变法一途可取,舍此别无他法。于是,严复提出了“鼓民力、开民智、兴民德”的著名救国理论。他认为“此三者,自强之本也”。鼓民力,就是加强民众的体格训练,提高国民的身体素质,首先必须做好两件事——严禁鸦片、禁止缠足;所谓开民智,必须废除八股,提倡西学;而新民德,就是要创立议院,反对专制集权,让人民共举国君,共商国是。只有每个人的素质提高了,主观能动性发挥了,才有群体和国家的富强。严复早在19世纪末的“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等改造民族素质与社会文化机制的论断,已经非常接近“五四”时期对西方科学与民主的认识水准了。
严复兼通古今、学贯中西、融会内外,又有留学英国、游历欧洲的亲身经历,其识见不仅远远超出过去的洋务派代表人物如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容闳等人,也超乎当时鼓吹西学的名流如康有为、梁启超之上。像这样对中国文化起着重大影响的媒介人物,古有玄奘,后有严复。玄奘带来了印度文化,严复介绍了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精义,他们两人的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使得中国的思想文化在发展过程中,超出了原来的、固有的传统视野,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与强劲的活力。就连非常自负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也对严复敬佩有加:“像严先生这样伟大精深的学者,全世界至多只有二十位。”
严复所置身的时代,正是风云激荡的社会剧变时期,所谓“五千年来未有之创局”、“三千年一大变局”也。严复在理性上深刻地认识到西方之长,中方之短,似乎也找到了改造的良方;然而,在个人情感上,他怎么也摆脱不了传统文化的束缚与制约,特别是在具体操作与实践层面,有着一种深深的依恋与认同,难以割断与过去千丝万缕的联系与纽带。严复的内心,也就时时处于一种灵与肉、古与今、中与西、传统与现代、先进与落后、光明与阴暗、激昂与消沉的矛盾冲突之中。就个体生命而言,回国后的严复,特别是甲午战争之后的严复,在内心不断的痛苦撕扯与难以挣脱的怪圈中,他的日子过得并不愉快,也不滋润,用煎熬痛苦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严复最初对传统四书五经的攻读,仅为科举作准备,回国后虽多次落第,仍乐此不疲地醉心其中,有着难以挣脱的“科举情结”。只因身受其害,才著文予以抨击。如果他是一名获利者,态度又会怎样呢?即使反戈一击,当光绪帝采纳设置经济特科这一变相的科举选才制后,严复受到几个官员的推荐,得到皇帝的批复,便感激涕零。而经济特科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科举,直到1909年,年仅四岁的新皇宣统帝颁布一道圣旨,赐严复文科进士出身,伴随他大半辈子的“科举梦”,才在五十五岁时画上了一个看似圆满,实则悲哀的句号。
科举梦是严复一辈子挥散不去的情结,而科举的目的就是做官。因此,严复对从政也有着一股内在的冲动与渴求。但其狂傲矜张的性格缺陷,阻碍了升官进取之路。他就职于北洋水师学堂,也任着一官半职,但总教习、校长等属于“业务官员”的范畴,以中国的官本位观念而论,不属行政官员,就算不得真正的朝廷命官。其实,严复也曾有过“出人头地”的机会,李鸿章就曾示意将他纳为“弟子”,严复却不屑为之。如果傍上了李鸿章这棵“大树”,成为他的亲信,不愁没有高官厚禄。1910年,清廷即将覆亡之时,大肆笼络社会名人,海军部这才授予严复一个协都统的职衔,他自是高兴得不行。1911年,又授海军一等参谋官,连长子严璩也升至二品衔高官。正因为如此,辛亥革命后,严复还时常怀念满清朝廷。
严复精通英文,但最初掌握,最能得心应手的语言却是古文——其创作、翻译全用文言文,并将这种古老语言的张力发挥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文言版的《天演论》初一问世,便有人作为国文范本教授学生。以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对八股文,提倡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时,思想一直开放激进的严复却无法理解,认为文言文不可废除。文言形式在中国存活的几千年时间里,承载的多是儒家典籍,长期浸润其中的严复对其迷恋,就不仅仅是其形式,那依附其上的内容,会不知不觉地变成他的“血肉”。
严复对中西两种不同社会的本质了解得愈是深刻,就愈加觉得,中国封建皇权、专制愚昧的土壤经由两千多年的传统积淀而成,以西方引进的犁铧彻底翻耕,使板结的土壤松动,播上民主、自由之种,长成蔚为壮观的参天大树,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因此之故,严复主张改革渐进,反对疾风骤雨式的暴力革命。他极力鼓吹英国式的君主立宪制,认为中国民众素质太差,至少需要三十年时间的变异与同化,才能实行美国式的民主共和制。他特别强调教育的力量,民智不开,缺乏最基本的认识,缺少近代知识结构,所谓社会的发展,民主的改变,中国的进步,不过是一些空洞的口号而已。
1905年,严复随张翼前往英国,办理有关收回开平矿务局事务。当时孙中山正在伦敦,得知严复到达,特地前来拜访,两人就中国社会的变革与改造有过一番探讨。孙中山主张以暴力革命推翻满清,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严复自然也欣赏并向往这一美好的社会蓝图,但基于中国的现实,他说道:“以中国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于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之于丁。当今之计,唯急以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严复对革命的实际效果抱怀疑态度,视教育为扭转一切、改变社会的根本途径。孙中山回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实行家也。”孙中山自然也知道教育革新、提高国民素质的重要性,只是等到黄河水清,已然垂暮老矣,时不我待呀!
严复对当时社会涌现出来的许多新生事物都持一种怀疑的态度,比如男女平权,妇女解放,结婚自由,他就不能接受。尊重妇女、一夫一妻、自由婚姻是西方社会伦理的重要基石,严复亲眼目睹西方文明并陶醉其中,曾提出过解决中国人口过剩的办法,其中之一就是改革家庭婚姻制度,如早婚多妻及媒妁婚姻等。然而,严复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码事,语言与实践严重脱节。他一生娶过三个妻子,原配王夫人,小妾江莺娘,继室朱明丽,典型的一夫多妻式;对自己的子女也取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致使长子、三子因包办婚姻而陷入终生痛苦。
严复深谙西方文明,又以科学知识为本致力于国民教育,却留有一片心灵空间,默默地容纳着冥冥之中的神灵及神秘物事。严复晚年深受疾病,特别是久治不愈的气喘病所困扰,他一边延请美国医生治病,一边进行扶乩、占卜、问卦等迷信活动,让儿子前往位于祖籍阳歧的尚书庙请丹画符。
严复曾大声疾呼禁食鸦片,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一点连他本人就没有做到。他在执教北洋水师学堂时染上毒瘾,李鸿章为此严厉告诫道:“汝如此人才,吃烟岂不可惜?此后当体吾意,想出法子革去。”严复也曾多次痛下决心戒烟,总是时断时续。有一次还请了一位号称“戒烟圣手”的医生,为他开出戒烟药方,严复吃后,第一次获得成功。但好景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