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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1903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1932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动,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1932年。〃
〃1932年?〃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1938年。〃
嗯,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做梦也想不到。一边想,一边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1938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也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加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步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30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这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但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了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墙上有毛笔写的该店里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有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儿。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了饭吗?〃
〃什么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不是。〃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问这干什么?〃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是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这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么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谢谢。〃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做点心——我也学做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姐姐,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我刚回来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我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可我姐姐因我一日未娶,就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