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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滩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谁身上了,那么苗条。虽然不再月白,变成暗黄,但手工极精细,珠片也不曾剥落。
〃永定,你带我来看这些死人东西干么?〃阿楚受不了那直冲脑门的樟脑味。
〃我到那边看看。〃她巴不得远离这些〃年老〃的遗物,只跑去看〃年轻〃的:那是大大小小的毛章、毛像,一整盘流落于此,才不过十多年的光景,当成〃古物〃,卖五元至十元不等。旁边还有不少有趣的物件:珠钗、鼻烟壶(有玻璃质内画山水,也有彩釉)、军票、钱币、风扇叶、玛瑙雕刻、公仔纸。
忽然,我下了一跳。
我见到那个胭脂匣子。一式一样。
我前夜见的是灵魂,今午见的,是尸体!
虽在人间,我遍体生寒。
是它?
我如着雷殛,如遭魅惑。糊里糊涂,信步入内。一个横匾,书了〃八宝殿〃。
老人在午睡。
我叫他:
〃阿伯,阿伯。〃
他半舒睡眼,没好气地招呼我:
〃看中什么?〃
语气略为骄傲。
〃看中了才与我议价。我的都是正货。〃
〃我要那个胭脂匣子!〃
〃匣子?〃
他喃喃地走去取货。
〃阿楚!〃我把她唤过来,她买了一个红色的天安门纪念章,随手扔进她工作袋中。
〃先生,什么匣子?没有。〃
我指给他看,那个景泰蓝……
没有!
那不是景泰蓝,那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银十字架,它的四周,毫无迹象显示,会有什么胭脂匣子。它不是尸体,它仍是灵魂。
〃我亲眼见到——〃
〃我年纪老大,还没有眼花,你倒比我差劲?真是!我都七十多岁……〃
〃阿伯,〃阿楚卖弄乖巧,〃你七十几岁?〃 〃七十六。算是七十七。〃
我倒退一步。我明明亲眼见到。我不相信在顷刻之间,物换星移。但是,为什么呢?好像有一种冥冥的大能,逼我勾留,我满腹疑团。
〃不,我要找一找。〃从未试过这样的坚持,死不认错。
〃走吧,老花眼——〃阿楚推我一把。
一推之下,我碰倒一大堆旧报,几乎也绊倒了。我俩忙替他收拾,在旧报中,露出了一角端倪——我见到一个〃花〃字。
这分明是一个〃花〃字。
我气急败坏地把它抽出来,一共有三份,残破泛黄。这〃花〃,是〃花丛特约通讯员〃,这报,叫做《天游报》。
一看日期,1932年3月……
我以抖颤的手,翻阅这旧报,因过度的惊恐忙乱,生生撕裂了一角。
〃喂喂,小心看!〃阿伯在叱喝。
他过来一瞧,见这旧报,便道:
〃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的,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想当年,我在……〃
我勉定心神一目十行,这些〃特约通讯员〃都写下不少花国艳闻,以供饮客征花选色。对妓女的评语,若道:〃有大家风,无青楼习〃,便已是最大的恭维了。
它还暗写:某阿姑喜温戏子,乃是〃席唛〃。某阿姑,最擅讲咸湿古仔,遇上嗜客,每获奖金高达一百元。又某阿姑,工夫熨帖,能歌擅舞……间中报导广州花国王后因避赌债过江,而在港花运日淡。某红牌阿姑,遇人不淑,一段姻缘,付诸流水,终重出江湖……
一路翻阅,一路心惊。
终于,我见到一段小小的文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叫我神为之夺:《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
一看,字字映入眼帘:
〃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
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
安眠药?
安眠药?
我听来的故事中,提都没提过〃安眠药〃这三个字。
此中有什么蹊跷?
我听来的故事,是真是假?是怎么的一回事?十二少没有死,他〃悠悠复苏〃……
我的疑惑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取过旧报,竟急急离去。
阿伯一把揪住我。看不出此等衰翁力气那么大。阿楚责道:
〃永定,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边看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付钱呀。〃
〃你是想买下这三份《天游报》吧?〃
〃是是是。〃我拥之入怀,惟恐他来抢夺。
〃这报早已绝版,你知啦,有历史价值的旧东西,可能是无价宝。〃
哼,都已七十七岁了,还锱铢计较,难道可抱入棺材留待来生?
〃要多少钱?〃我只好恭敬地问。
〃我这八宝殿——〃
我烦躁了:〃多少钱?〃
〃一千块!〃
他不动声色地漫天开价。一定是瞧我那急色模样。志在必斩。
〃一千块?〃
买,不买?
〃哎呀,永定,把报拿来。〃阿楚夺去,放回旧报堆。
〃你又不一定有用。一千块买这种旧报纸干么?不要买!〃她狡猾地朝我一疔。
〃阿伯,你看,那么贵,真不值,我们又不是考古学家,不过找参考资料吧,半真半假也过关了,天下文章一大抄。——这样吧,一百块?〃
〃不卖。〃
我寸步不移,心剧跳,如鹿撞,如擂鼓。
我一定一定,要买那1932年的旧报,上面有为如花揭露的真相,一切的关键都在里头,现今他不肯卖了?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 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币,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的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地哭。
还未曾作供完毕,如花痛哭失声:
〃他没有死?他不肯死?他……〃
〃如花,你不要哭——〃我道。手足无措。
阿楚抚慰她:
〃有话慢慢说。〃
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一起来又跌坐下,漂泊的影崩溃了。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撒手不管,逃避现实,跑掉了,我们永远都不原谅你。讲故事动听,何以你不去做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