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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作者: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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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二十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二十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二十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得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个汤圆,来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个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了两个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像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得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楼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个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致志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什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劝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好好好,你不必讲,我都知道了。〃
    我好像很明白,这种痛苦不该重现,连忙劝止:
    〃如花,生命并不重要。真的。我们随时在大小报章上看到七十个人在徙置区公园大械斗,挥刀乱斩。还有车祸、高空掷物、病翁自缢、赌男厌世、失恋人跳楼……难得有一个男人肯与你一齐死——〃
    〃我不想讲下去——〃
    见如花忽地变了声调。我叹了一口气。
    〃永定,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他不肯见我?我很害怕,我——不要找下去了。〃
    〃怎么会?只不过机缘未至。〃
    〃但已经过了五天。〃
    〃还没到限期,对不对?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是有心鬼。来,再想想——〃
    我无意中瞥到她胸前悬挂着一样物事,在红烛影中幽幽一闪。
    〃那是什么?〃我朝她胸前一指。
    她拎起那东西,是一个小匣子。
    一个景泰蓝的小匣子,鸡心型,以一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
    她把匣子递给我。
    审视之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微微地绯红着脸,旁边有只蝴蝶。蓝黑的底色,绲了金边。那么小巧,真像一颗少女的心。按一按,匣子的盖弹开了,有一面小镜,因为周遭黝黯,照不出我的样子,也因为周遭黝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花用她的小指头,在那团东西上点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掌心化开,再轻轻地在她脸上化开。
    这是一个胭脂匣子。
    〃我一生中,他给我最好的礼物!〃如花珍惜地把它关上,细碎的一声。就像一座冷宫的大门。
    〃即使死了,也不离不弃。〃
    但自她给我看过那信物后,也失踪了一天。也许她便自这方向搜寻下去。我一天一夜没见她,工作时更心不在焉。 
    
    奇怪,日来总是有蝴蝶、花、景泰蓝、镜、胭脂,七彩粉陈,于我心中晃荡不去。奇怪。
    〃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
    百劫重逢缘何埋旧姓? 夫妻……断了情……〃
    这种粤曲,连龙剑笙都唱不上任剑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五音不全的小何。肉麻得很。
    〃你唱什么?真恐怖!〃
    小何自顾自哼下去。
    我被他哼得心乱:
    〃通常在月圆之夜,人狼都是那样嚎叫的。无端地表演什么噪音?〃
    〃我在做课前练习,〃小何说,〃今晚陪人去看《雏凤》。〃
    〃《雏凤》?你?〃
    〃唉,是呀,陪我女友、她妈妈、她姨妈……一张票一百元。还要多方请托才买得到。〃
    〃你不高兴,可以不去。〃
    〃不可以半途而废,追了一半,非继续牺牲下去,否则两头不到岸。〃
    〃麻烦你三思,才好用‘牺牲’这种字眼。你还哼?强逼收听恐怖歌声,本人誓割席绝交!〃这好算牺牲?比起生命,光是挨一晚粤剧,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喂,〃他不唱,便管起闲事来,〃你与那凶恶女人冰释前嫌啦?〃
    〃当然。〃我作得意状。在这关头千万不可稍懈,〃天下惟一真理是:‘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永定,你岂是瘦田?是肥田;你那么有料,简直是肥田料!〃
    与阿楚午饭后——此生不再光顾那间上海馆子了,只跑到上环吃潮州小菜。我们信步返向报馆,经过必经的街。
    忽然间我想浪漫一下,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不如我送女友一件礼物,好让她不离不弃。但送什么好呢?反正她不知道我东施效颦,我也想拣一个坠子,以细如发丝的金链系着,予她牵挂。
    整街漫着酸枝的气味,也夹杂樟脑、铁锈和说不上来的纳闷。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加速了。也许是因为听我们的老总说过,他曾以三十元的代价,竟购得傅抱石的真迹。我以为我会寻到宝物吗?血气上涌,神魂颠倒。忽然被一件故衣碰撞到。它悬在高处,是一件月白色旗袍,钉上苹果绿色珠片,领口有数滩水痕,一层层的,泛着似水流年之光影。
    这件故衣,也不知曾穿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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