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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大舞台,这座戏园子,少了两位名角儿的支持,也就慢慢冷清了。
谁料到,莫柳初养好脚伤后,哪儿都不去,偏偏选了这一家来公演。
汽车离戏园还有一段距离,莫青荷叫住司机,把车子停在一条小巷子里,也不叫人跟随,自己撑着雨伞,从街边没过脚背的雨水里淌过去,在戏园门口停了下来。
日头明显短了,刚过点钟,天已经有了要黑的征兆,半昏半明,像一张渐渐被被抽干血的脸。戏园门口是一条马路,路人三三两两的踱步过去,有的朝里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又走了,也有的一脸不耐烦,咒骂着阴沉的天气,莫青荷怕被人认出来,背过身假装去看一张淋透了的大海报,脚下犹犹豫豫,盘算着等见了柳初,该如何开口。
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几句京腔的调侃飘在莫青荷耳朵里。
“不是我说,莫老板这一阵子的戏是真不行,说不出哪儿不好,可往那一站,就觉得缺了点儿精气神!”
另一个声音接道:“我瞧着吧,自从莫青荷傍上沈师长,宣布不登台了,莫柳初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那戏唱的,一天比一天没劲儿,要不是朋友给了两张票子,我都不愿来……”
“呦,被你这么一说,我听着还有点争风吃醋的意思?”
“嗨!这世道,跟当兵的争,那叫自取其辱……”
两人嗨嗨笑了一阵,并肩走了进去,莫青荷站在门厅,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等背后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莫青荷抬起头,这才发现眼前的《玉堂春》的大海报里画的是正是柳初,袍带小生的扮相,身姿颀长,抬起手指点着一个角落,面容儒雅而俊秀,但海报淋透了雨,湿哒哒的褪了色,画中人失了英气,显得有些落寞。
莫青荷一横心,转身大步朝门内走去,小伙计站在门口,一见来了客人立马打躬作揖,抬头看见是莫青荷,吓了一大跳,指着他,结结巴巴道:“您不是,不是……”
莫青荷掏出五块钱打赏,冲他摇了摇头,伙计立马乐开了花,掀开帘子,高声朝里叫着:“您里面请!”
戏园子里昏昏暗暗,飘着一股木头的腐味儿,莫青荷找了个位置,刚刚坐下,戏台子一圈电灯泡忽然亮起来,锣鼓咚咚锵锵的敲,一帮跑龙套暖场子的孩子依次翻跟斗跳上台,各个舞刀弄枪,演一出打打杀杀的热闹戏,台下稀稀拉拉几声叫好,莫青荷回头一看,后头的座位都空着,二楼的包厢几乎没有人,满打满算,也就是上了六成座儿,戏园子老板倚在门口嗑瓜子,脸色阴沉沉的。
这情景让他很是诧异,想当初,他和柳初在这里搭戏,离开场还有整两个钟头,台下滴滴答答的就满是人,坐着的站着的,人叠着人人挤着人,捂出一身臭汗还眼巴巴的等,在后台就听见座儿里海了去的叫好声和吆喝声,哪曾有现在的冷清?
伍素云扮的苏三出了场,莫柳初扮的王金龙也出了场,莫青荷远远的坐着听,一边无意识的转着手指上的钻石戒指,抬手叫住路过的茶水博士,低声道:“等散了戏,让柳初在后台等我。”
茶水博士早注意到他,热情的应了一声。
柳初的戏是真大不如从前,莫青荷是行家,师兄哪儿出错,哪儿不对味他一眼就挑的出来,起先还在心里记着,等着过会子提醒他,但听着听着就不记了,太多了。
好容易散了场,大家摇着手往外走,莫青荷逆着人群往里走,跟着一个剃了秃瓢的小龙套到后台,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戏园子老板的声音。
“莫老板,莫爷!咱们是老相识,我花了高价儿请您,把这么大一间屋子给您单独用着,你说你,啊?他朱小云的小生戏最近这么红,求着我我都不找他,专把戏给您,您不能这么糊弄我呀,您听听您今儿的戏,让我怎么说!”
老板话音未落,莫柳初清清朗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出去!”
“哎,我说莫老板,这是怎么个意思……”
咣啷一声响,里面不知砸了什么东西,那老板的语气一下子变了,恶狠狠的连说了一大串,最后嘭的推开门,气冲冲的往外走,莫青荷站在门外没躲开,险些被他撞上,老板没好气儿的扫了他一眼:“哎你谁啊,谁放你进来的,这是后台,不让进……”
说到这突然认出了莫青荷,一下子闭了嘴,老板想摆出个笑脸,但毕竟还生着气,手背叠着手掌拍了两下,回头指着大门:“你劝劝他,啊,去劝劝,我赚两个钱容易吗,全砸在他身上了!”说完也不管莫青荷,大步就走了。
莫青荷站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觉得,凭柳初的耿直脾气,这会子应该还生着气,但走到跟前就愣住了,莫柳初面无表情,对着镜子在卸妆,一只青白的手瘦得骨节分明,握住一条毛巾,一条条揩脸上的油彩,听见有人进来,头都不抬一下。
莫青荷尴尬的站着,无意识的又转了转手上的戒指,轻轻道:“师兄,我回来了。”
54、
莫柳初没说话;把毛巾放进热水盆里浸着;捞出来拧了一拧;往脸上使劲一抹;红黄白黑的一大片;遮盖了青灰的脸色和沉甸甸的倦容。
莫青荷低着头,嗫嚅道:“柳初,今儿家里雅集,我差人请了几趟,你都不来,我就来看看你。”
莫柳初点了点头;手里的动作没停;继续卸妆。
屋子里太过安静,杂物虽堆得满满当当;还是让人觉得空落。
走廊传来一大帮孩子的脚步声,不知谁高亢的喊了一嗓子:“啊呀呀呀呀……”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挥着银枪乒乒乓乓打了几下,皂靴踩着铺红毯的木楼板,响着空旷的回声,咚咚咚的跑远了。
走廊的门吱呀一声关上,看门的老头朝里面喊:“两位老板慢聊,门我给你们留着。”
说完扯着沙哑的烧酒嗓,气沉丹田,一发声:“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灰飞烟灭。赫连黄盖暗伤嗟,破曹的樯橹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
莫柳初站起来,背对着莫青荷,在脸盆里洗毛巾,水声哗哗啦啦的,莫青荷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又压抑又辛酸,冲口而出道:“师兄,我从小到大都没骗过你,我、我和沈培楠,我们……我们……”
“我知道,他退了婚,你还唱了一折子别姬,小报都登满了,当师兄眼瞎么。”莫柳初静静的拧毛巾,往后偏了偏头:“师兄不怪你,你长大了,懂得什么是爱人,什么是亲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道:“他们对你好吗?”
莫青荷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沈家的事,低声道:“不大好,顾及沈培楠的面子,也没太为难。”
柳初淡淡的嗯了一声,端起水盆:“别让他们作践,你这个品性,不能让他们作践。”
莫青荷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快速道:“师兄,你不知道,他家那个大哥和二哥虽然不怎么样,但飘萍小姐却很爽快,我试探过她的意思,是绝对支持抗日的,有一个厉害的老太太,沈家全家都听她的话,她也坚决主张抗击所谓的大东亚共荣,还有,我听说一个消息,汪精卫现在没什么实权了,只要蒋介石一下令,全国人民就能联合起来……”
“当啷。”
莫柳初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小半盆水全泼出来,溅湿了他的鞋子和水衣的裤管,莫青荷要帮他收拾,柳初往后一退,道:“不要说了。”
莫青荷的下半句话噎在喉咙里,他望着莫柳初的脸,只觉得他今天分外陌生,从前师兄会严厉的要求他,会大声斥责他,会像兄长一样教导他,也会温和的哄他,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既冷漠又倦怠。
莫青荷捡起脸盆,慢慢放回木架子上,低着头道:“柳初,你还是生我的气。”
莫柳初坐回到凳子上,径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莫青荷讨好的跟过去,见他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一点油彩,就从桌上拿起一叠草纸,蘸着水替他擦了擦,又抬起眼睛望向镜子,细细审视柳初的脸。
柳初长得是真好看,不像沈培楠那般粗枝大叶的匪气,他白皙,英气,剑眉薄唇,五官清爽爽的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当初红的时候,每天都有太太小姐们捧着花在戏园后门堵他,柳初接过来,转手就给了莫青荷,莫青荷笑嘻嘻的跟在他后面,鲜红鲜红的玫瑰,柳初颀长的背影……
莫青荷想说,咱们是师兄弟,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但他害怕再说错话,犹犹豫豫的,望着镜子里那张蒙着灰气的脸,突然咦了一声:“师兄,你脸色很差。”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