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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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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我追上去。

可是她已经急急的走了,像一只燕子似的灵巧,我衣冠不整,追不上去。燕子,像一只燕子。

旧时王谢堂前燕。堂前燕,今天可飞到我宿舍来了。

回到房间坐下,便不肯再做正经事,看起那日记本子与信件来。日记写得很好,很简单,信也很好,很简单。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信上贴着邮票,写着地址姓名,是封口的,没有寄出的,是第一个读者把它们拆开的。

但是他搬家的时候没有把它们带走。为什么?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我”是写日记的人。

(无端端被人进门来骂一顿、如果不把这故事写出来,就太划不来了。)

我是一个最最怕寂寞的人。我没有研究过别人怕不怕。但我自己是最怕的,因为怕得厉害的缘故,所以只好默默忍受,我不能到处打锣宣扬我的寂寞,但是往往在宿舍窗前站好几个钟头,或是上床睡觉,梦常常是生活的影子,更加寂寞。

对于人家这么容易找到伴,我是极表妒忌的,是一种纯粹、原始的妒忌,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自己的年龄。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做梦常常是见到她的,醒来后一笑置之,我并不再爱她,然而因为静的缘故,入梦的往往是她。

回想那是一次不成熟的恋爱,她也早已子孙满堂了。

在一个圣诞节,我病了。因为伤风,我不肯去看医生,一直服亚斯匹灵。加倍的吃,吃得一二天,过量的原因,胃出了血,半夜起床,吐得一地,心中慌忙,以为吐的是食物,要走出房间,在走廊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真像拍电影一样,淡出:宿舍。淡入:医院病床。

我躺在医院过的新年,护士给了一个手提无线电,我放在耳边听,听到气笛大鸣,是新一年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出奇的平静。这世界上就是这样吧,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幸运,现在我的处境,跟别人比起来,简直有天渊之别,说不定将来是可以翻案的,将来……嘿:在医院里十天,没有探访的人。有小孩子自儿童病房出来,在我床沿排队唱:

“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

我还微笑,有时候真不知道是几时学会这个窍门的——在不高兴笑的时候可以笑出来。

我一直躺着,医生为我输了血。我也得数数我的好彩,如果在香港这么来一着,破了产也不够付医院费,只好卖身,现在是英国,落后有落后的好处,医生保证我一毛钱不用付。我就心安理得的躺着,解释了我假期没有地方可去的原委。

我颇为用心考试,然而那远远。那是夏天的事情,现在春天还遥远无期呢。一个冬天就能磨尽人的壮志,这里的冬天是六个月的。虽然如此,我并不想回家,在一事无成的情况下回家,比打落地狗还要惨。

天天有护士来替我抹身,她们倒是不怕难为情,我装得落落大方,可是她们格格笑,并且说:“一点体毛也没有,像只小羊般。”我又笑了。

总比宿舍好,那些食物,那些人,那些书本。

到过完新年,她来了。她穿着一条牛仔裤,褪色的,一件松松的芝士布衬八五八书房衫,在腰间打一个结,她并不怕冷,头发短短,是个中国人,那样的头发只有中国人才有,漆黑乌亮,剪得短短,在耳后,可以看到戴着金丝圈的耳环,额上有一圈头发是烫过的。她并不怕冷,也许开了车子来,医院里的暖气又足。

她没有转过头来。她正与一个黑人病人在聊天,说的是英文,发音非常的准,她耐心地安慰他。我知道她是一个义务到医院来探病的人。

到她走到我的床畔,我看着她,她并没有天姿国色,但是皮肤非常白皙,五官很秀气,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这种笑是诚恳的。

她说:“见到同胞了。”

我向她微微一笑。

“是学生吧?”她问,“好好当心身体啊。”

我又点点头。

她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为了免她太难堪,我开口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她说,“我是天天来的,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谢谢。”我礼貌的说。

她走到另张床去了,她一定是信教的吧?这么博爱,有空在家什么不好做,到医院来工作。我是不喜欢黑人的,觉得他们粗鲁无礼,又噜嗦。我也不喜欢白人,头大,有自大狂,我也不喜欢外国的黄种人,永远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小心翼翼的受着不必要的气,我基本上不喜欢这世界,我改不过来。现在看着这个女子,她是多么开心,这么自得其乐,每个陌生的病人都像她的至亲友好一样,这样勇敢的笑着,对世界的挑战。这精神是什么地方来的?第二天她来了。使我难过的是,她竟自中国餐馆替我买了包子来,并且声明医生批准我吃,我默默的接过了,咬了一口。我胃口并不好,也没有想吃包子,来了这么久,这种享受不是穷学生可以常有的,我心里不过只有功课。忽然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淌下来了,她并没有惊奇,只是一副温婉的表情,仿佛她知道这包子的后果,她令我很生气。我知道她的年纪要比我大一点,可是她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包子吃完了,我擦干了眼泪。

她说道:“你爱看什么小说?明天我带书给你。”

我淡淡的说:“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说:“对不起,那么我带点画报来吧。”

我点点头。

她果然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画报,五彩缤纷的递给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纤长的。我低声说

“你对我太好了,谢谢。”

她笑了,并不说话。

我问:“你贵姓?”

“我姓云。”她说,“好像是一个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云。”

“云小姐。”我称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她点点头,“你好好的休息吧,别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体,钱都还是其次的,最要紧的是健康。”

她的好话,像一切好话一样,并没有钻进我的心。

再过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门口,觉得脚步虚浮,故此等计程车,不再去乘公共汽车。云小姐来了,她开着一部积架房车,我向她微笑。她连忙停了车,走出来。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说,“我送你回去,来。”

我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坚决不肯。

她笑,“你别孩子气了,我送你一程、有什么关系?”

我才觉得再挣扎下去就小家子气,上了她的车子。

“哪里?”她问。

“不妨碍你吧?”我也问。

“没有的事。”她笑,“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说:“勃灵顿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学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纪轻轻,做了硕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毕业生才可以住。

车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谢,她一直很温情很客气——是有这种人的,对世界有无限的热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个星期日,下午。阳光居然很好,朦胧地照在我的书桌上,有一层金色的灰,一本参考书摊开着。我缓缓的躺在床上,医院里一切都有煮过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张床有种亲切的感觉,可是寂寞不变的,我瞪着天花板,每个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里去呢?自己一个人出去看场电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见单身的洋女人,带一个到宿舍来么?都没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间淋浴,回房间换了睡衣,强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学来敲门,问候一声,就走了,英国人是非常各扫自己门前雪的。我睡在床上,反复思想,觉得人生真止于此,我又不会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没有排解苦闷的方式,我只好发愁。

人是越来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里,多么热闹,大伙儿争着败家,明争暗斗,嬉笑怒骂,赌钱抽鸦片嫖戏子娶小老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

这是有钱人的日子,钱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动脑筋。穷人更不用动脑筋,没有钱想什么?

现在就不一样,现在人太讲究上进。不是开玩笑,在家,羡慕我的人还真不少呢。去年妈妈寄一信来,上面写着:“儿啊,让我套大卫王的一句话:‘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谁?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没有心如刀割,只是发了一阵子呆。

呀,我愿意照顾她,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怎样能够改变他们的观感呢?

留学好比一个黑社会,没有尝过滋味的人是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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