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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出狱之后,我在安徽还呆了六年,直到四人帮倒台,直到1978年,我被彻底平反,调回北京。刚出狱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吃。花一块钱在路边买了一袋饼干,刚吃了几块,牙花子,腮帮子,全硌出了血。我不敢吃了,由于长期挨饿,我已经失去了咀嚼能力,胃壁也很薄,不少犯人一出来就猛吃几顿,结果把胃撑破了,就死了。头几天我只喝米汤,等体力壮一点才开始进食,慢慢恢复正常。我的头发就像旱地的荒草,稀稀拉拉,又细又黄,老师傅用推子给我推头,推下来的头发轻得像柳絮,半天也落不了地。我一进厂里,大家以为白日见着了鬼,看见我就吓得脸煞白,特别是那些毒打过我的造反派,见着我更绕着走。厂里的风气真是变了,大家对文革的那一套运动都反感极了,厂里的工人都同情我了,还补发了工资。坐了四年牢,补发给我的工资是八百五十元,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那时候谁家能存上一百块钱,就高兴得睡不着觉。出狱后第一次坐公共汽车,真是高兴啊,我也能坐公共汽车了。能看到车上那么多人,还有路边的那么多人。能看到卖冰棍的老太婆,卖布匹的售货员,跟着母亲蹦蹦跳跳的孩子,还有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车后座还有个标致的姑娘。一下子看到了那么多姑娘,有梳着辫子的,有扎着蝴蝶结的,有梳着刘海的,有穿裙子的,有穿凉鞋的……我真是幸福死了,又可以看到这么多姑娘了,可以画多少画呀!我又可以画画了!”
“您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
“是的,新生。我又回到了人间,再次见到了人的世界,这年我整整五十岁了。可我的画呢?以前画的都已经烧光了,我的身体又这么差,我一定要抓紧画呀,我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我要与自己的生命赛跑,要在生命结束的时候尽量多留下点什么,不然太对不起这大半生的勤学苦练了。那时根本没想到还能活八十多,只觉得能活到六十就不错了,总感觉没几年活头了,时不我待,只争朝夕。我要画!我要画!可我啥都没有,连画画的起码材料都没有。虽说有补发的工资,可女儿这些年的抚养费,在坐牢的时候都没有给,这下一补,补了三四百。两个人要维持生活,用来买绘画材料的钱就很少了。有了钱也不知道去哪里买,在整个淮南市,当时都很难买到油画颜料和画布、画板,只买到了水彩颜料。画国画吧,宣纸实在太贵了,根本买不起,只买了四支毛笔和一些炭笔,在普通白纸上开始了创作。”
“是画水彩和素描吗?”
“水彩和素描都画,我又试验在普通白纸上画出宣纸的效果。在白纸上用底纹笔先刷上一层水,趁水没干就赶紧画,这样墨色就可以借着水势在纸上渗透,也同样能造成宣纸上那样的晕染效果。但刷水和作画的火候,特别不好掌握,刷水多了,颜色就混成一片,成了‘墨猪’,刷水少了,又达不到宣纸所产生的效果。但我不怕失败,作画就是在千百次失败后达到成功,我一直画了七八千幅,终于能画得像个样子了。可最大的问题是,我还不敢画人体,也没有模特。好在工厂里有几个女工对我友好,答应做我的模特,但只能画着衣的。”
“是那个小李吗?”
“你怎么知道?”
“令爱以前与我聊天的时候讲过。”
“对,是她,还有一个小崔,两个女工。回到厂里后,我被分配到车间里和一个班组的姑娘们一起给茶壶、瓷碗贴纸花,小李和小崔就是那个班组的。她们两个很佩服我的艺术才华,希望我能有尽量多的时间躲在家里画画,就每天早上提早上班,把我一天要贴的纸花早早就干完了,车间主任来检查的时候,见我不在,她们就帮我打马虎眼,说我上厕所去了。她们俩见我有时候愁眉苦脸,问怎么回事,我说,苦于没模特。她们俩就说,我们俩给你当模特。她们其实不知道我所说的模特是要脱光衣服的,但即使是着衣的模特,对我来说也很难得,我就把她俩一起领到家里来,画她们。看了我的画,她俩都惊呆了,说我画得太好了。以后她们家里逢到包饺子,还要给我带一碗。开始两人总是同去同来,到后来也敢单独来了,再后来,小李没事就往我家跑,小崔摸到了一个规律,就是只要发现小李不在,就往我家来找,一找准能找到小李。”
“她是不是喜欢上您了?”
“有那么点意思吧。但我已经是五十岁的老头子,而且还顶着反革命特务嫌疑的帽子,她才二十出头,又是市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当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后来她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人体模特,曾对我说过,我要是结婚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在家里拿老婆当模特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即使有可能,我也不会同意,因为我来日无多,要把一切都奉献给艺术,没有时间再考虑个人问题了。没有人体模特就没有吧,即使有,那个年代画出人体画来也只能藏在家里,根本不敢给人看,更不要说发表,我又何必去较真呢?能够在有生之年留下一些人物画,即使是着衣的,我也很满足了。即使是着衣的人物画,我也根本不可能发表。那时候,人物画全是一个模子,先勾小稿,再对着模特拍照,然后真人不要,把照片画出来,再一个一个往画上搬,你说这样画出来的还能叫画吗?可当时就是那个风气,政治决定一切,一切创作方法都要跟政治挂钩。别说人物画,连画几条鱼,也要写上‘力争上游’,画梅花呢,千万不能疏影横斜,一定要枝枝朝上,否则就是‘倒霉’,就是仇恨无产阶级专政,就要挨批斗。我画好了画,也只能藏起来,盼着有一天它们能见天日,盼着自己能活到那一天。我和小李就像父女,亲密无间,但规规矩矩。厂里有些人看出我们走得太近,但因为她是市里大官的女儿,始终不敢干涉。应该说,她不仅是我的模特,同时也是我的保护神,虽然她才二十出头。”
“您那时候觉得有盼头吗?”
“觉得有。我们厂里有一个造反派头子,还专门请我到他家里去作画。起先我还以为他要整我,进家门一看,桌子上摆着上好的宣纸和湖笔,又惊又喜。多少年没见过宣纸了,也没见过湖笔了,能不高兴吗?他对我说,是请我来画画的。我太兴奋了,提起笔来就画,画了一个上班路上的车间女工。脑子里的模特居然是大洋马,给她穿上工人的衣服就是了。画完一幅他就收起来一幅,我可真是过了瘾了,硬是画了一上午都不觉得累。我那时候有胃病,还有非常严重的痔疮,老要到他家院子里上厕所,拉出的屎很臭,在屋子里都能闻见。她老婆埋怨他,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将来他画的这些画,一张少说也要值一百块。他老婆还不信,一百块钱那时候可是普通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呢。”
“后来这些画流入了市场没有?”
“流入了。但这家伙可能没发大财,因为他卖得太早了,可能真是一张一百块卖的,我最早在1982年就看到了不少幅,都是在他家画的。前年有一幅《不爱红装爱武装》,还被送来让我鉴定。我一看,就是在他家画的,真是哭笑不得。是真迹呀!可它比伪作更让我难受。我让小葭不惜代价把它买回来毁掉,可小葭还是说价被抬得太高,没舍得买,唉!”
“可这个造反派很有远见啊,知道您的画有一天会值钱。”
“是啊,他也算是我那时候的一个知音。那天回家我非常高兴,既然造反派头子都觉得要变天,变天的日子看来是不远了。我这个反革命,又有变天的盼头了。那时候风气真是大变了,厂里的工人们对政治运动很反感,造反派的气势也没了,工人们敢跟他们对抗了。有一次开批斗会,一个女造反派说,金卓如这个玩弄劳动妇女的大流氓,是喝劳动妇女的鲜血长大的。话音未落,一个青年男工人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是喝男干部的(尸从song)长大的。她气得要死,但也没办法,因为谁都知道她就是靠跟男造反派干部乱搞两性关系上台的。他们拿工人没办法,但还敢欺负我,跑到我家里一通打砸抢,把我的画毁了不少,幸亏我藏了一部分,否则几年心血又毁于一旦。我后来对那个仗义执言的工人说,以后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你别为我打抱不平了,你这一骂,她拿你没办法,我可遭殃了。那个工人也只有苦笑……就是这些事吧,直到‘四人帮’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