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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当然无法理解了,时代的变化就是如此之大呀。让现在的年轻人再去过那时候的生活,就是十个伟大的毛主席也办不到,这就说明时代进步了。可那时候的人对毛主席无比爱戴,包括我在内,虽然被打成右派,也没怪到毛主席头上。只是因为我是从欧洲回来的,见识过西方,所以看问题的角度会与国内的人不一样,有时候客观一点,但这点客观成了巨大的祸殃,到文革一爆发就在劫难逃了。”
060
“您还没说您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呢。”
“那是在57年。3月份的时候,毛主席讲了话,要党外人士大鸣大放,给共产党提意见,给各项工作提意见。美院天天开会,大会小会,要大家提意见,不提意见不散会。我才35岁,没啥政治经验,既然是毛主席号召,就提吧。我提了两条,一是建议要发展人体美术,不仅要在美院开人体素描课,而且要允许发表人体美术作品,把人体画真正当作美术的一个分支来对待,而不仅仅是一个基础功课;二是提倡美术界百花齐放,不要被苏联的素描模式框死了,欧洲的也要学一点,现代派也学一点,什么流派都允许学生学一点,好坏让他们自己判断,自己选择,表现工农兵要丰富多样,不要简单划一,要有深度,就是这些。”
“这没什么问题呀?”
“是呀。可到了5月份,风向突然变了,要打击右派了,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到了下半年,每个单位都要按比例划右派,美院的比例是5%,也就是说,二百多个教职员工,必须划出10个右派,就这样,我被划成了右派。但在57年,对待右派还没有像文革时那样,你还可以做自己的事情,虽然大会小会要被批斗,在人前抬不起头,工作生活都还可以勉强维持正常。可到文革就不一样了,右派离反革命只有一步之遥了,而我又刚好有了那封‘里通外国’的信,最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和特务嫌疑。”
“是罗斯从法国给您写来的信吗?”
“是,我还是接刚才的话头说吧。自从江蒹向组织汇报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之后,我和她都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但命运因此把两个人捆绑在了一起。她想和我分手,但又找不着别的对象。而在课堂上她还要当模特,我还要上人体课,还必须经常见面接触。到了62年的春节,大年初三深夜,她突然来我的宿舍,她说,她被家里赶出来了,爸爸喝醉了酒,把她臭骂一顿,赶了出来。她在寒冷的冬夜里徘徊了几个钟头,实在冻得受不了,就来找我了。那时候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根本住不上旅馆,没人收留她,只好来找我。她就在我的宿舍里过夜了,我们也发生了关系。第二天她母亲来找她,发现了我们的私情,把她领了回去,想隐瞒这件事。谁知道两个月后,她怀孕了,那个年月不是已婚妇女,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想流产是根本不可能的。到了这个地步,她家里才同意我们结婚,我当然要对她负责,别无选择,我们就这样结了婚。结婚八个月后,生下了江葭,因为婚后不到十个月就生了孩子,美院还处分了我们。”
“这样看来,你们的结合并非完全是感情因素?”
“应该说有感情因素,但也有形势所迫的因素,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换了时代,也许就不可能了。婚后的几年我们的感情不错,虽然我戴着右派帽子,她还是很照顾我,为我潜心作画提供了好多生活上的服务,这是我一生中最感激她的地方。到了1965年,罗斯从法国来了那封信,她虽然看不懂,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产生了裂痕。之前我从未对她讲过罗斯,也从未讲过自己在法国的经历,她觉得受了伤害。”
“罗斯在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罗斯说,她在一份介绍中国美术的杂志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作品,知道我在美院,才写了这封信。她后来结了婚,又离了婚,现在带着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在巴黎生活得很艰难,问我的情况怎么样。我没有给她回信,后来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联系,现在也不想联系。如果她还在人世,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她的那封信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因为那不是她的过错。她写那封信的时候,我回国已经15年了,她还没有忘记我,而我几乎把她全忘了。”
“江蒹见到了那封信,又向组织汇报了?”
“没有,虽然那封信使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痕,但她还是希望我平安,希望自己有个完整的家庭,希望女儿能健康地成长。如果不爆发文革,那封信也就是一封信而已。可是,文革来了,我毁掉了自己的所有画作,但依然逃脱不了厄运。美院的教师们开始互相揭发,我平时的一些言行,都被揭发出来,那封信也成了一个焦点。”
“都是怎么揭发的?”
“我们油画教研室有个青年教师,姓郑,平时特别崇拜我,与我走得最近,我们之间无话不谈,看报纸的时候我经常发点牢骚,这些都成了他后来揭发我的材料。比如我看一篇社论,说,大炼钢铁值得肯定吗,58年吹牛皮值得肯定吗,河北徐水简直把牛皮吹破了。还有一次看画报上毛主席的巨幅照片,我说,主席多高兴啊,他要是知道前几年全国饿死了多少人,就笑不起来了……这些话,文革风潮一起,他都做了汇报,我自然成了反革命嫌疑。也是他,还记得一年前有个法国女人给我写信,也作了汇报。美院的造反派就找江蒹查那封信,江蒹就把信交给了他们。造反派也不懂法语,看到外国字母就断定我是特务。这封信居然惊动了公安部,专门派人来查,最后也没查出什么结果,再加上我死活不承认说过毛主席笑不起来的话,所以嫌疑始终只是嫌疑,我成了历史反革命嫌疑和特务嫌疑,被下放到了安徽淮南的陶瓷厂……这以后的事情,我女儿跟你讲过,我就不多说了吧。”
他的讲述嘎然而止,使我和梁莹楞住了。金卓如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似乎很疲倦。
061
有三分多钟沉默的时间,梁莹打算关录音笔了,我才问道:“您为什么不愿说文革期间的事情呢?”
“我不愿说。因为文革期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悲惨了,回忆它对我个人来说很痛苦,写进传记里对读者也没什么好处。我不希望中国人都记住文革,世世代代都记住它,而是希望大家都忘掉它,一起向前看。为什么要反复咀嚼痛苦呢?咀嚼痛苦难道对将来有什么好处吗?”
“可以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呀。”
“吸取教训?那是不可能的。人类的战争已经有几千年,谁吸取过教训不再打仗了?文革的成因也非常复杂,我们这些当时经历的人都死光了,后世一定无法理解。像你们这一代,你们以后的人,肯定无法理解。那又为什么要说呢?徒增你们的痛苦罢了。你们甚至会不觉得是痛苦,只觉得新奇好玩而已,所以还是不说了吧。”
“您不说出来,我还是无法理解您不想说的原因。”
金卓如笑了:“我说不说你都不会理解,还是不说吧。来,我请你们去看看我的画。”
他把我们领进了国画室,长桌上正放着一张画,是个年轻的外国裸体女人,玉体横陈,彩墨淋漓,有莫迪里亚尼的味道。能用水墨画出这样的油画效果,而且能这么强烈地表现光,真是技艺高超,举世难匹。
整个身体呈橘红色,在睡眠中舒展开。一束光从顶部照射下来,将人体的弹性、体温和骨骼的转折,暖烘烘地映现在画面上。脸庞的红晕,乳头的粉红凸显,和双腿的暗红色阴影,都温柔地打动着每个观画者的心。头发是浓密的,腋毛几乎没有,而阴毛是稀疏的,这些毛发都令人联想到皮肤下面有血液在流动,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在静谧的酣睡中奔腾不息。而人体的背影是深黑色,她好像是躺在巨大的压抑痛苦中却浑然不觉。
要是我用毛笔和彩墨来画这样的作品,那就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因为墨水落到宣纸上就会洇开,再也无法涂改,要想恰到好处地表现这样丰富的光影层次和人体各部位的关系,就得一笔也不错。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金卓如也不可能。他一定用各种彩墨做了反复修改,但改得不露痕迹,一点都没有留下污迹。倘若我也涂涂改改,那肯定是破绽百出,最后如一个相声里说的那样,把美女画成了钟馗。只有千锤百炼,才能练出金卓如这般不露痕迹的涂改功夫。所以说,画家的高下之别,首先还不在构图和调色,而在于对绘画工具的娴熟运用和准确把握,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