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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谧不由自主地露出这几个月来第一个笑容,想不到里奇这浪荡得像阵风的家伙竟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当然还有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她快速地回了短信:“这真是太美妙了!我一定会到,请替我问候珍妮和杰西卡。”,冻得发抖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手指滑过屏幕,打开了第二条短信,是杂志总编发来的:“北极熊的照片已收到,甚好!请速回杂志社商讨图片编辑事宜,还有,等着你面试新的摄影助理。”。唐谧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轻呼了口气,自从里奇和珍妮结婚后,她就失去了这个世上最好的摄影助理,不是没找过替换的人,可是总不能让她称心如意。要不是那些个性太强又急功近利的女孩子,她们对自己名字在杂志上的排位远比对相片的成像效果更在乎,甚至还有人央求她把自己介绍给人…体摄影的大师;要不就是那些虚浮毛躁的小男生,眼神整天只会盯着她姣…好的面容和身…材打转,但只要让他们稍稍接近那些野生动物,他们就会退缩着喊上帝。
要找一个好的助理恐怕比找一个好丈夫更难,唐谧苦笑了一下,向前方正亮着红色待客灯的出租车走去。苍茫的雪地上留下她浅浅的脚印,孤单而萧索,就像岸边那只离群的海鸥,“翱,翱”地发出一两声哀鸣,然后又被风雪淹没。
入夜,港口酒店。
浴缸里放满了水,栀子花香味的精油将无色的自来水染成了浅绿色,然后微微荡…漾,仿佛一个小小的,芬芳的海洋。
唐谧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水底。波…动的水流缓缓地抚过疲惫的身…体,周围安详而宁静,整个人就像飘浮在子…宫里的婴儿,什么也不需要思考,世界被隔绝在这几平米的空间之外。
沉入海底的人是否也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她想,应该不会。白令海的水底寒冷刺骨,光线永远都不能抵及,巨大的压力会把人每个内脏都挤破……当然死去的人是不会觉得痛的,可是会很寂寞,独自一人躺在冰冷漆黑的海底,除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和阴森妖娆的水草,没人会给他温暖的亲…吻和拥…抱
—而他会不会想她?
“亚瑟”,她无声地喊出这个名字,睁开了眼睛。空气正从肺部慢慢消失,微张的唇边腾起细碎的水泡,带着晶莹的浅绿色飘浮着,那么地美丽,就像他的眼睛。他的脸渐渐在眼前浮现,像是有只无形的魔笔正一点点地勾勒出那浓密的眉毛,扬起的眉梢,深邃而形状优美的眼睛,以及尖削高挑的鼻子,淡色的薄唇弯起正朝她微笑。在荡漾的水纹中,朝思暮想的面容真实得有点虚幻。
“唐”,她恍惚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身体像是被他结…实的手臂紧紧拥…住,温暖无比。他抱得太紧,她觉得肺部有点痛,但没关系,他的怀抱就像止渴的毒药,让她那颗荒芜干涸的心甘之如饴。
胸肺处变得越来越紧,整个鼻腔和喉咙像是被石块堵住了,痛得似乎要撕…裂开来,但唐谧仍固执地想:“再一会,再让我抱他一会。”。她不想回到那个现实的,安全的但没有他的世界,不想每晚都在对他的回忆里沉沦挣扎,靠着药物进入睡眠,又从失去他的噩梦中惊醒,任由冰冷的空气充满呼吸,然后化作一滴滴温热的眼泪淌下。
“再一会就好……”,她的意识开始溃散。突然,一声大喊刺破了混沌:“快抓住绳索!”,这是他最后对她说的话。
猛然惊醒,唐谧的手本能地往下划动。“哗啦”一下,她从浴缸里冒出头,空气再度回归,水从鼻子和咽喉里冒了出来,她伏在浴缸边缘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腔里像是被塞下块大石。过了一会,唐谧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把自己溺毙在酒店的浴缸里。后脑又开始刺痛起来,她抓过小桌上的药瓶,颤抖着倒出比平时多了一倍的剂量,吞进口里,然后拿起那瓶烈性的白酒狠狠地灌了下去。
酒精热…辣…辣地刺激着喉咙,空荡荡的心里像是塞了一团火,却让她觉得畅快了许多,喘息了一会,她离开了浴缸,用毛巾裹紧了身体。一阵欢快的乐声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跌跌碰碰地取过自己的手机,按下了通话键。
“喂?唐,是你吗?”,电话里的男声低沉中带着熟悉的鼻音,但唐谧还是一时无法分辨来人的声音。
“是的,请问你是?”
“我是舒曼。你还好吧?我刚才打了几遍你都没有接。”,舒曼的声音有点担忧。
唐谧能够想象到电话背后的男人正紧紧地皱着眉头,他的眉毛和亚瑟很像,一样地浓密飞扬,胸口抽紧了一下,她握着手机回答:“抱歉,我刚才在洗澡。有什么事吗?”
舒曼沉默了片刻才说:“两天后是亚瑟的死忌,我希望你能来小镇,来他的墓前一趟。”
“我……”,唐谧犹豫了,“死忌”二字就像两根锥子钻入她的太阳穴,皮下传来阵阵抽搐。
“他的葬礼你没来,现在连他的忌日也不愿意出现。你是已经忘了他还是根本没爱过他?!”,舒曼的声音提高了些许,怒气沿着无形的电波冲击着她的耳膜,与额际的痛绞成一股钢丝在脑内来回拉扯。
儒雅温文的舒曼生起气来有着令人颤抖的威严,这点也和亚瑟很像,唐谧深深吸了口气,甩了甩头,尽量平伏自己的声线:“不。我会来的,舒曼。”。她或许能够拒绝世界上任何人的要求,但惟独不能拒绝舒曼。这是我欠他的,她想。
“明天下午,我的私人飞机会来接你,你做好准备吧。”,舒曼挂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像是某种奇异的回响听筒中传来,在唐谧的脑里荡来荡去,不着边际。亚瑟的忌日?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363天,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时间这辆列车按着它亘古不变的速度和节奏呼啸着往前冲,她被捆在了铁轨上动弹不得,任由光阴的巨轮在自己身上碾压而过,痛楚中每分每秒都被延展到一个轮回那么长,而轮回的更迭永不停息。
一年前亚瑟的葬礼唐谧没有参加。海上搜救队和军情六处的人告诉她当时风浪太大,水流太急,所以他们搜索不到亚瑟的尸体。没有尸体怎么就能判断一个人的死亡没有遗体的葬礼又怎能算是葬礼?她绝对不会对着空荡荡的棺木去念出撕心裂肺的悼词,因为无法相信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即使身边的每个人都告诉她必须得接受现实。
“一个没有救生衣和救生浮具的人在海里能脱险的机率仅为0。06%,何况他还受了枪伤。除开这些不说,没人能在低于4摄氏度的海水里浸泡超过1个小时,而救援队到底时已经过了3小时。”,当时搜救队队长是这样对唐谧说的。
搜救队队长的声音平静而深沉,语速不快但非常清晰,那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对待遇难者家属的口吻。但唐谧听在耳内却字字如钉,每个音节,每个单词都将她钉在了现实冷酷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胸腔痛得就像被卡车碾过的布偶,骨肉还在,但肝肠早已寸断。
“不是还有0。06%的机会吗?”,凌迟般的痛意中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
“那个只是概率上的数字。”,搜救队队长皱了皱眉头,敲下最后判决的一锤。
这一锤重重地敲在了唐谧心上,她昏了过去,却在失去意识前牢牢地记住了0。06%这个数字。从最初的哀怮中走出以后,她继续着往日的摄影生活。不停地选题,拍摄,打包行李,托运器材,脚步匆匆地几乎绕了地球一圈,不停地追赶每个目的地,然后又不停地逃离。她固执地将自己困在了那小小的0。06%的希望里。
她放下手机,靠着浴缸的边缘,看着里面的水微微起…伏,把手伸了下去,仿佛想要捞起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除了一波一波的哀凉。
24小时后,唐谧已经乘着舒曼的飞机来到了那个位于地中海边的小镇。
相对于北欧的冰天雪地,冬日的地中海温暖得如同夏季。阳光懒懒地照在小镇白色的民居上,小巷幽深别致,艳丽的花朵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房檐和窗台上,几只猫躺在台阶上眯着眼晒太阳,远处教堂的尖顶闪烁着柔和金芒。
一切如初,岁月静好。
唐谧走上了教堂后的小山坡,穿过几从矮树,终于见到了那块黑色大理石墓碑。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简单地雕刻成一只船锚的形状,安静地躺在一棵月桂树下,眺望着山坡下的大海。她弯腰放下一束桔梗花,然后蹲□体静静地看着墓碑。
上面除了亚瑟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外,还镌刻着一行文字:“他只是走累了,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