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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我喜欢走小道。回学生楼28、 40斋明明有大路,别人都走大道,而我宁愿多走弯路,走小路,为的是不同他人相遇。这种心理其实是田鼠对外部世界的反应。
田鼠害怕阳光,对阳光底下的现实世界保持高度的警觉;对月光和星光则表示亲近,有种回到家里的安全感。反右后,我在北大读书,其实只做了一件事:挖了一个很深的、藏身心的洞。其实我这本书的主题是回忆我挖洞的故事。深挖洞就是偷偷形成自己的世界观。——这两种说法所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我闯进数学的哲学基础、物理学、生物学……都具有深挖洞穴的涵义。
反右前,我们系也安排了中国文学史课程。但我对中国古诗词不感兴趣。它进入不了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对中国古诗词的境界压根就不产生共鸣。因为我的内心没有与之共鸣的土壤。反右后的我,加上初恋失败,觉得很孤独。由于我的初恋很认真,很投入,没有一丁点玩世不恭的成分,所以受到打击伤害很大。在今天不少大学生看来,我当年的初恋失败算什么?伤口致于那么大吗?致于那么内出血吗?是小题大做吧?对同一个事件,不同的人会产生不同反应。我想起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和文学家马塞尔(G. Marcel, 1889—1973)。他从小就经常随父亲去各地旅行。后来,在他的哲学思考和论著中,旅行便具有哲学层面的涵义。这里有两点:
第一,他把人生类比成一段旅程。其实中国古人也说:“夫生者行也,死者归也。人不能久行而不归。”
第二,在瑞士和意大利,当他看到天下独绝的风景时,他说他的感情在本质上是“宗教的”。
今天我们许多人也旅游。试问我们有几个人能像马塞尔对旅游作出上述哲学层面的反应呢?可见人与人都在同一个太阳、月亮和星空下生存着,但反应不尽相同。
后来我才知道,孤独原来是一种最好的营养品。
对有些人,孤独是可怕的,它足以摧毁一个人;对另一些人, 孤独却能催他成熟,走向“世界哲学”,成为哲学导师。
我开始对古诗词中的“孤”、“独”和“隐”等汉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与之共鸣。比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绝、灭、孤和独这四个汉字经诗人排列组合在一起便构筑了一种“隐”的意境,于我就是一个安全的洞穴。反右前(包括高中时代)我已经读过《江雪》,但引不起一丝半点共鸣。反右后才有共鸣产生,而且很深。
再就是柳宗元的这两句:“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这种意境刻画了我在反右后的心情或灵魂状态。对于我,这十四个汉字排列组合在一起是一种心灵的安慰。
总之,对那些测之无端、玩之无尽的千古绝唱,我特别感兴趣。如: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李白)
“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李白)
开始的时候,我是从政治社会学这些较低的层面对中国古诗词产生共鸣。后来便渐渐演变、上升为哲学的深层面,同政治社会学(比如反右等政治运动和个人的遭遇等)无关。这是成熟或进步的标志。
不过,这里有一个特点:
我迈出第一步,走向“世界哲学”(Worldphilosophy)这条康庄大道,不是从德国古典文学和中国古诗词,也不是从中国或西方哲学,更不是从数学和物理,而是从西方古典音乐,特别是从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响世界,格吱一下推开了“世界哲学”的大门,发出第一个惊叹号!这叫“殊途同归” 也叫“条条道路通罗马”。
再打个比方:到达北京有许多道路:可以从海上,在天津港登陆,直奔北京;也可以从广州、上海进北京;当然还可以从内蒙和西安方向进北京。
我走上“世界哲学”这条路是从西方古典音乐出发的。西方古典音乐对我是“世界哲学”的“第一课”(Lesson One)。这是很奇怪的,说给哲学系的学生听,他们能相信吗?但却是事实。我正是从西方古典音乐(尤其是慢乐章)渐渐成为潇湘一钓客的:“本是潇湘一钓客,自西自东自南北”(《五灯会元》)
反右后的北大(12)
“反右后的北大”环境非常严酷。一个学生要形成具有独特个性的世界观真是谈何容易!只能潜入地下,不显山不露水地进行。我的成长应验了中国古人的一句至理名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坏事变成了好事,因祸而得福,是反右后北大严酷的漫长冬天玉成了我,有力地把我推向“世界哲学”,对“世界秩序”进行哲学思考。乱哄哄的外部世界使我渴望“世界秩序”
。“世界秩序”成了一个最高的哲学概念,英文叫“the WorldOrder”;德文叫“die Weltordnung”。
获得这个概念是我在北大最大的收获之一。它起源于北大的乱哄哄。后来它便渐渐演变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哲学概念。经过40多年的演化,如今“世界秩序”包括五大秩序:自然秩序、政治秩序、经济秩序、社会秩序和人的内界(精神)秩序。
今天我成了一个专吃概念或观念的人。早晨一睁开眼,就有概念或观念跑到我的大脑中来。没有概念,我眼前的世界是一团原始的混乱。
从北大时期,我就养成了一个思考习惯:我是为一个个概念而活在这个世上的。
黑格尔有言:“在科学中,重要的是担负起概念思维的艰苦工作。”法国思想家蒲鲁东(1809—1865)也说:“我们只有靠我们的概念搭成的一种脚手架才能达到科学境地。”
19世纪法国哲学家孔德(1798—1857)更是一语胜人千百:“概念,支配世界;否则,世界就是一片混乱。”
这又是我在北大读到的。三十多年后,我到巴黎一墓地还特意去造访了孔德的坟,为的是感谢他对我的启蒙。
概念常常是智慧,不是知识。比如中国哲学的“道”。智慧高于知识。北大最可贵的是给学生以智慧。这才是一流综合性大学最重要的素质。今天我才懂得当年我的所作所为全在贯彻学术自由和通才教育。我是本能、下意识地这样做了。
爱的目标大位移(1)
世界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圆。它只对开放的头脑开放。它有360座门。从每扇门都可以走进圆内,直逼圆心。
冥冥之中,上帝引导、安排我从西方古典音乐这扇门走了进去。地点在北大朗润园,那里有不少荷塘,宛如江南水乡。整座园又紧靠圆明园遗址,真是得天独厚。
朗润园是北大教职员工住宅区,以教授为主。燕东园、燕南园也是教授住宅区。环境幽静,小桥流水,古香古色,明清建筑风格,是朗润园的特点。
谁要是没有走进朗润园,他就没有走进北大的第三心脏。(第一、第二心脏分别是图书馆和未名湖)
以上看法是我今天的领悟,不是我当年的见识。当时的我,不可能把整个世界理解成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圆,如同一座能容纳10万观众的体育场。而且有360扇门。
1957年冬天是反右后北大第一个冬天。政治气候,人与人的关系,已是零下20度,比自然界的气温要低得多,而且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可以把人心温暖起来,除非把时间拨回到1956年的平和气氛。
未名湖结了一层厚冰。我的内心冰层更厚。对于生命,无形的冰比有形的冰更为严酷。
一日薄暮,失魂落魄、走投无路和孤苦无告的我,在未名湖畔碰到一位骑自行车的、在我们系里专讲莎士比亚的美国老教授温德。他是我在开全系联欢晚会和在颐和园游泳认识的。他能浮在水面,自由自在,手脚完全不动,引起人们围观。
“赵,你喜欢听古典音乐吗?”温德先生这样问我,他没有下车,只是用脚踏地,停靠在我旁边。因为他的腿很长,身高约1米85。在后来的交往中他就一直叫我“赵”。
“喜欢一点,只是听不太懂,”我回答。(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听过)
“多听,自然就会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