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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都受到了创伤。沉重、沉默代替了反右前的开朗和活泼。——我只是其中一个例子。不少师生的心理扭曲了,他们在演戏。
渐渐转为内向型对于我的猛省、成长和走向“世界哲学”也许是一件好事。因为黑格尔说过:“精神的事业就是认识自己。”又说:“在精神解放自身、达到自我意识的途中,须有许多曲折的道路。”当我读到黑格尔这样一个哲学命题的时候,我的内界受到了一次极大震动:“哲学开始于一个现实世界的没落。”(《哲学史讲演录》)
黑格尔还说,古希腊哲学家大都成了偷闲者,逃避到“自己的思想世界里去”。
我不敢把这些说法写进读书笔记本,因为政治运动一来,会把它上纲上线,打棍子,扣帽子。何况学生宿舍的一切(包括上了锁的箱子)都在严密监视之下。
比如1958年5月有一天我在吃晚饭前突然回宿舍拿一样东西,我惊讶地看见同班同学L.L.正在上铺翻查我的书籍和本子。我在这时候回宿舍是出乎L.L.意外的,她连忙对我说:
“我是检查你的铺位是不是有臭虫!”说这话时,L.L.同学的脸红了。
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在反右后的北大,这种情形决不是个别现象。知道我的处境,我便越加小心,也更加退向自己内心世界的深处。这退,正是哲学。
不久我读到慧能和尚对传统“禅定”的新解释:“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坛经》)
按我的理解,相,即外部现象世界,即外在境相。该命题是说:内心不为外在的境相所支配、所左右为禅,而内心一片宁静,不散乱,则叫做“定”。
这样对“禅定”的解释便成了我构筑我的世界观——内心堡垒或要塞——的最初几块花岗石的基石。我是如获至宝,活学活用,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1958年春,即反右后的第一个春天,北大校园的政治空气是令人窒息的,压抑的。人与人的紧张、不正常的病态关系同未名湖的湖光塔影,春光明媚,形成了强烈反差或对比。今天回过头去看20多年的阶级斗争绝大多数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潘汉年是冤假错案。当然还有对刘伯承元帅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批判,以及对粟裕、邓子恢和彭德怀的批判。至于发展到十年文革,人与人斗更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
1958年是全国卫生工作“大跃进”的一年。北大不是世外桃园。讲卫生其实是件好事,但把它也涂上了一层浓浓的政治色彩,我就反感。好多次我同班干部发生冲突。
当时的口号是彻底消灭四害,即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卫生检查团爬上我的铺位用手指去死角摸一摸,只要发现有一点尘埃,马上就要我重新搞一遍。
反右后的北大,凡事都搞群众运动,不允许有个性存在,不允许有个人自由的时间和空间。——这才是我同外部现实世界最大的矛盾和冲突。
正是这尖锐的冲突和矛盾加上失恋才促使我走向“世界哲学”,进一步退向自己的内心。因为现实世界没落得越多,越彻底,我的哲学世界就升起得越多,越广大,越深邃。两者成正比。
记得当年卫生运动提出的口号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浮夸:
男女老少,人人动手,天天扑打,早晚行动,各系各班级每周要检查。
我说,不要搞形成主义,每天搞得学生坐立不安,心静不下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哪像个学校?
我这番言论自然遭到批判。
1958年早春,各系各年级要“人人制订规划,个个争做左派”。又是采取群众运动的形成。班上的右派也订规划,不过叫加紧改造好,争取早日摘掉帽子。
这年3月,北京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一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自我改造促进大会”, 号召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上来个大跃进,把知识拿出来,把力量使出来,把心交出来,贡献给人民,贡献给党。不久北大便开展了披肝沥胆向党诉衷曲的“向党交心运动”。
我也被迫“交心”。只说些表层思想、不痛不痒的问题,不敢把自己的核心想法和盘托出来。我的根本看法是:学生应以学习为主,不必参加过多的政治运动。因为北大不是党校,毕业后不是政工干部。
反右后的北大(3)
在我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演戏。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只好沉默,进一步退向自己的内心。我记起英国有位诗人的一句名言:“吾心于我即一王国。”(My Mind to Me a Kingdom is)
王安石有言:“世之所重,圣人之所轻;世之所乐,圣人之所悲……圣人内求,世人外求。”
6年北大时期,我只学会了一件事:追随古今中外圣人,退向自己的内界,看重内求,不讲外求。好几年的阅读我把这些至理名言看成是一块块花岗石,我把它们排列组合起来,构筑成我内心的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足以抗击外界一系列政治运动的干扰和伤害。
我认为外界是病态的,非理性的,疯狂的;而我的内界则是健康的,符合理性的,正常的。
三、 插红旗,拔白旗
也是在1958年春,学校又开展“兴无灭资,大破大立”以及“搞臭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政治运动。有些教授也头脑发热,进行自我揭露、批判,把自己臭骂一顿。系里和班级提倡既引火烧身,也放火烧别人,大家相互烧,上下一起烧,党内外一起烧。“烧”,即批判,即人斗人,既骂自己,也骂别人。
那个年代是政治口号满天飞。“插红旗,拔白旗”是当时一句很典型的口号。语言符号系统的作用已达到了疯狂或登峰造极的地步。全国人民好像可以不种田,不开动机器,不学习文化科学知识,不走进实验室,只要高呼政治口号,一个接一个,便可建成共产主义天堂。
不少教授被点名批判,说他们是资产阶级“大白旗”,是跃进大路上的挡道者,要同他们展开不调和的斗争。
那是千百万人的尊严被扫地出门、完全丧失的岁月。
当时不仅有“大白旗”,学生中也有“小白旗”。每个班级都有。见白旗就要拔。我也是拔的对象。
1958年初冬,一日下午,我回到宿舍,看到有张大字报贴在我的床头。
“赵鑫珊,醒醒吧,不要再在白专道路上执迷不悟地走下去了!”
在当时,学生用功读书是有罪的。——这种情形,这种世界,不是病态是什么?
反右前,大小图书馆和各阅览室都是座无虚席,日夜灯火通明。用完早饭,上千名学生往教室、图书馆匆匆赶去,生怕没有座位。
有不少学生很细心,用布袋把捷克造的洋磁碗套进去作为一个附件挂在书包上,所以随着匆匆的步伐,便会发出一种响声,也是燕园一道风景。有的同学不仅在图书馆自己占了个位置,还替女友或男友占上一个座位。自从“插红旗,拔白旗”运动开展以来,图书馆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因为学生怕被扣上一顶政治帽子:只专不红的白旗。那日子可不好过。
学校里的学生不敢读书,怕批,这种现象在世界教育史上也是罕见的!后来发展到十年文革,便成了这个荒谬透顶的命题:知识越多越反动。
“拔白旗”运动持续了一段时间,非常伤学生。记得大图书馆一个晚上只有三五个学生。这种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局面能说是正常吗?做学生的不敢念书,农民不敢种地,工人不敢开机器,这种社会不是病态是什么?
这是我最痛恨的极左思潮。少数学生顶住了压力,照样去图书馆。我是其中一个。今天我还为我当年的行为而自豪。
在这前后各个班级还展开了“红”与“专”的关系大讨论,一个星期占用两三个晚上。一般有三种观点:先专后红,边专边红,先红后专。
这些观点,我从不往心里去,觉得这种讨论很无聊。我只管坚持走自己的路,偷偷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在这里,我用了“偷偷”这个副词)记得晚上我回到宿舍不敢把书拿在手里,只好把书暗藏在棉大衣里。看书居然成了偷偷摸摸的“地下工作”。
四、 大放卫星,刮浮夸风
科学研究也采取群众运动的方式。据说仅北京市一万多名科学工作者苦战两个多月便献出两千多项科研成果,其中超过世界水平的有66项,达到世界水平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