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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好些了?”
“昨天,您没来。我们还以为您出了什么危险的事……”他额头明亮,说着朝我徽微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
血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脸。我不能,我不能面对这样的眼睛撒谎。我没说话,心在往下沉……
舱口盖里探出一张白瓷圆盘:“喂,Д…503,刚性悬臂架的中心力矩怎么不对头……请快些上来!”
还没听他说完,我就赶紧朝上面向他跑去——我很不光彩地逃跑了。我没有勇气抬起眼睛,脚底下的玻璃台阶发出耀眼的光芒,弄得我眼花缭乱。我愈往上走,愈觉得没希望:我是个有罪之人,中了毒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以后我再也不能和这里准确划一的、机械的旋律融合在一起,不能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上浮游。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东奔西走地寻找一个可以让我不再抬眼见人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力量摆脱……我将永远……
一颗冰冷的火花穿透了我的心,我一阵发冷。我已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可以。但是她也会被告发,她也会被……
我从舱口盖出来,站在甲板上。我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抬头望了望天。被正午的溽暑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太阳已升到中天。下面静卧着一统号灰色的、没有生命的玻璃身躯。粉红色的鲜血已经流尽。我很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这里,一切依然故我,同时又很明白……
“您怎么了,Д…503,耳朵聋了?我喊了您半天……您怎么啦?”这是第二设计师的声音,他简直是趴在我耳朵上在喊,看来已经喊了很久了。
我怎么了?我失去了方向盘,马达轰轰地响,飞船颤动着飞速向前,但是没有方向盘。我也不知道在往哪里飞,如果往下,马上就会撞在地上,也许该往上飞——飞向太阳,飞向火海……
记事十六
提要:黄颜色。一个二维影子。不可救药的灵魂。
我已经好多天没写记事。不记得有多少天,因为这些日子都是一样的。这些日子都是单一的黄色,就像干燥已极的、晒得火辣辣的黄沙,没有一点蔽荫,没有一滴水,只有望不到头的黄沙。
我不能没有她,而她自从在古宅莫名其妙地消失以后……
在那以后,只有一次在散步的时候,我见到过她。二三天以前,还是四天以前?我记不清,因为所有这些日子——都是一个日子。她一闪而过。在那一霎间,黄沙般的、空漠的世界又变得充实了。和她挽着手一起走的是那位只够她肩膀高的双曲线S,还有那单薄得像纸一般的医生,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个号码——我只记住了他的手指,手指特别细长,苍白,好像是从制服袖里射出来的一束光。I抬起手向我打招呼。I隔着S的脑袋伸过头去向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头的人说话。我只听见一统号几个字:四个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一转眼,他们已消失在灰蓝色的天幕上,眼前又是那黄沙般的、干旱已极的道路。
那天晚上,她有一张来我这里的粉红票子。我又爱又恨地站在显示机前,我祈求着,希望显示机快些响,快些在白道上显示出I…330的数字。电梯门响了,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个号码,有高个儿的,有脸色苍白的、粉红的、黝黑的……四周的窗帘都纷纷落下。但没有她。她没来。
也许,在整22点的此时此刻,她正闭目侧肩依偎着某个人,同样也对这个人说:“你爱我吗?”她会对谁说呢?他是谁?是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的号码,还是口水四溅的大嘴R,再不难道是S?
S……为什么这些天来,我耳边总是听到他扁平的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仿佛是踩在水洼里的响声?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像影子似的跟踪我?总有一个灰蓝色的二维影子出现在我前面、旁边、后面。人们踏着它过去,或是踩着了它,可是它还是始终在这儿,在你身旁,好像有一根无形的脐带把它和你拴在一起。也许,这根无形的脐带就是她I?我说不上来。也许护卫局人员已经知道,我……
如果有人对你说,你的影子看得见你,什么时候都看得见,你懂这意思吗?于是,你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觉得两只手不是你自己的,它们净碍事。我也突然发现,我两只手挥动得很滑稽,和脚步不协调。或者突然觉得非回头看看不可,可是又不能回头,怎么也不行,脖子发僵,动不了。我就跑了起来、愈跑愈快。这时我的后背感到,那影子也快步跑了起来,我怎么也躲不开它,无处藏身……
终于回到了我屋里。最后总算只有我一人了。但是屋里有台电话——这样又来事儿了。我又拿起话筒:“对,请找一下I…330。”话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有人在那边走动,从走廊经过她房门过去了。没人说话……我扔下话筒,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我要去找她!
这是昨天的事。我急匆匆地去找她。在她住的那幢房子外面,我从16点到17点转悠了整整一小时。号码们列队一排排从我身旁走过,就像长着百万只脚的巨兽,几千只脚有节奏地踩在地上,晃动着身躯,慢慢过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被风浪抛到了荒凉的孤岛上。我还在寻找,在灰蓝色的海洋中寻找……
现在,也许立刻会看到那辛辣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和黑幽幽眼睛的两个窗洞,里面正炉火熊熊,人影憧憧。我要径直往里走,并且对她用“你”,一定用“你”,我要说:“你很清楚,我不能没有你。你为什么这样?”
但是她——不说话。突然我觉得静极了,突然传来了音乐机器的乐声。我知道已经过17点了,大家早已走了,我——只有我一个人,我——迟到了。四下里是一片抹着黄色阳光的玻璃的荒漠。我可以看见,那倒映在玻璃镜面上的底儿朝上悬挂着的晶亮的屋墙和可笑地倒悬在那里的我。
我需要尽快地,马上就赶到卫生局去,去要一张诊断书。证明我有病,否则我会被抓走……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不走,呆在这儿,安静地等他们来发现我,把我送去手术局——这样一下子全都结束了,什么罪恶都勾销了。
有一阵轻微的声响,在我前面出现了一个双曲线的影子。我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感觉到,有两只尖利的灰色钢锥很快地朝我身上钻来。我强打笑脸说(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我……需要去卫生局。”
“为什么?您干吗站在这儿?”
我荒唐地倒立着,脚朝上地挂在那里。我没吭声,臊得全身发烫。
“跟我来,”S声音很严厉。
我乖乖地跟他走,毫无必要地甩动着两只不属于自己的手。
我眼睛抬不起来,所以总是走在一个倒立的世界里:这儿的机器也基座朝上,人呢也和机器一样脚贴在天花板上站着;再往下是凝固在马路玻璃面里的天空。我记得,当时使我最难受的是,我生活中最后一次看到的世界是倒置的,不是它真正的样子。可是我抬不起眼睛来。
我们停下来了。我面前是台阶。只要跨前一步,我就会看见那些穿白色手术围裙的医生和巨大的无声的气钟罩……
我使出螺杆传动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把眼光从脚下的玻璃上拔起。猛然间,扑人我眼帘的是卫生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为什么他把我带到这儿来,而没去手术局呢,为什么他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呢——其实这些当时我根本顾不得想。当时我向上一蹿,蹦过几级台阶,砰一声就把门紧紧关上了。这时才喘过一口气来,好像今天我从一大早起还没有喘过气,也没有心跳过,只是这会儿才喘了第一口气,现在才打开了胸中的闸门……
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个头矮墩结实,两只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着病人,好像要把人挑上崎角去似的;另一个精瘦,两片嘴唇是闪闪发光的剪刀片子,鼻子尖利如刃……不就是那个医生吗!
我冲他奔了过去,仿佛见到亲人一般,我径直往那锋利刀刃上扑,和它们讲起了我的不眠之夜、我的梦、影子和黄色的世界。
两片剪刀片子闪着亮——它们在微笑。
“您的情况不妙!看来您已经有灵魂了。”
灵魂?这是个奇怪的、古老的、早已被人遗忘的词。我们有时也说什么“心心相印”、“漠不关心”、“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可是,灵魂……
“这……很危险……”我喃喃道。
“不治之症。”剪刀片子说得斩钉截铁。
“可是……症结究竟何在?我怎么……不明白。”
“是这样……这怎么对您……您是个数学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