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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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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进了病房,眼睛哭得红肿,躲躲闪闪地不敢上前,向隅而泣。 她擦干泪,上前看我。我脸上伤口疼,不能大声说话,就用手推她,用脚踹她,她忍疼坚持在床前,一步不退。
  她亲自端碗喂我吃东西。
  我吃一口,对她说一句:“滚,你滚!”
  “我和你离婚。”她低着头站在床前小声对我说,“你一出院我们就离婚。”
  贾玲找我说了很多,希望我原谅杜梅。她声情并茂地说了一大通后,我对她说:“你也滚。”
  烧退了,还没拆线我就出院了。杜梅早早为我准备了一个箱子,里面装了我的全部衣物,家里的全部现款和存折也都在里面。
  我拎着箱子就走,对迎面而来和我打招呼的医护人员一概置之不理。
  杜梅在贾玲的陪伴下,一直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目送着我出大门,看着我在街上叫了一辆计程车。
  当我钻进车里坐定后,司机刚要开车,她离开贾玲一个人跑上来,脸贴着玻璃睁大眼睛凝视我,如同照相机深幽的镜头,要把我的面貌纤毫不差地拓印下来。汽车开走了,她一下拉出老远。
  我回到父母家,沿途看到我的人,无不骇然。
  冬天,寒风凛冽,我一个人坐在家看书,听窗外的北风呼号。有时电话铃响,响了一阵就没声了。杜梅给我写过几封信,我看也没看就烧了,我不想激动。
  离婚的事正在进行,街道的办事员一定要我们亲自去谈一谈,而我现在这样没法见人,就暂时拖着。
  我的伤口愈合得不错,给我缝针的那个医生,是她们医院最好的整形外科大夫。拆了线后小感染了一次,后来就全长平了。我对着镜子看,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刀口,仅仅疤口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的颜色稍红一点。我的脸型因此有所改变,真正刀削般地富于棱角,倒比我过去剽悍了一些,不免窃慰。为了掩饰那只残耳,我留了一头长发。
  过了年的一天中午,外面还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潘佑军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杜梅找他,让他告诉我,她有事要见我,她给我打电话我总不接。
  “你问她有什么事,先说清有什么事。”
  “她就在我这儿呢,要不让她自己跟你说。”
  我刚要再说什么,潘佑军已经放下话筒。
  话筒里传来贾玲的声音:“她怕你,不敢跟你说话,让我跟你说,她有要事一定要见你。”
  “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不行,这事电话里说不清,一定要和你当面谈。你就见她一面怎么啦?至于那么深仇大恨么?”
  当时,我正在和我过去十分倾慕但始终没勾上手的一个女同学聊天,她如今也是残花败柳了,刚离了婚,也不那么清高了。我不愿意此刻有人来打搅。
  潘佑军接过电话说:“你干吗呢?是不是有事?”
  我看了一眼那女人,说:“没事。”
  “没事就见一面呗,人家大老远的已经来了,别弄得事儿似的。”
  “……好吧。”
  我说,“你让她们过来吧。”
  十分钟后,我听到她们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敲门。
  我开了门,看到她们穿着大衣,戴着围巾,一副生客造访的拘谨。杜梅比过去憔悴了,脸色暗黄,和贾玲冻得喷红的光滑脸蛋恰成对比。
  她看到我那个女同学没什么反应,默默地坐到一边,倒是贾玲无所顾忌地看了人家几眼。
  女同学说:“你这儿要谈事,我先回去了,一会儿再来。”
  “好吧。”我没更多表示。
  女同学走后,我又看了眼杜梅,问贾玲:“什么事?”
  “你跟他说吧。”贾玲对杜梅说。
  杜梅看我一眼,张了张嘴,又垂下眼睛。
  “还是我说吧。”贾玲道,“她想求你一件事,陪她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还得我陪她一起去见?”
  贾玲看看杜梅:“我看这件事也不能再瞒他了,否则也说不清楚。”
  杜梅点点头。
  “我全告诉你吧。”贾玲说,“这个人是她父亲。”
  “她不是没父亲么?都死了。”我看杜梅。
  “没死,她妈妈死了,她父亲还活着。”
  “活着?为什么不早说?”
  “不早说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自己父亲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这你就不必打听了。”贾玲道,“她父亲想见你,所以请你劳驾务必去一趟。”
  “我觉得没必要。”我看了眼杜梅说,“过去要见还可以,现在我已经和她没关系了,我去算什么?”
  “请你务必帮这个忙,就去一趟,装装样子,不要求你别的,完了你就回家——因为她父亲快死了。”
  “我装不了,装不像,她父亲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该这么不善良,不该这么冷漠。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有点起码的同情心和……不说是助人为乐吧。这是一个临死的人对你请求。就算杜梅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伤害了你,可她父亲……”
  “你少跟我来这套!少跟我说什么同情心和善良!你指责我?你凭什么指责我?我不善良?对,我就不善良了!同情心?谁同情谁呀?谁知道打哪儿又冒出个快死的爹来?谁知道你们想干吗?你以为我那么傻呢?你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算了贾玲,”杜梅第一次开口说话,“他不愿意去就算了,反正也没两天了,我编个借口哄得过去。”
  “不行,必须让他去。这点要求他都不能答应,那他还算个人么?都告诉他得了,反正这次完了各走各的路,他知道了,也没什么。”贾玲对杜梅说。
  “她父亲……”
  贾玲刚开口,杜梅便打断了她:“我自己说吧。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我父亲的事,因为他犯了罪,是个犯人,一直关在监狱里。他把我妈妈杀了,用绳子勒死的,他想和他的一个学生结婚。因为他对国家的一项事业有特殊贡献,上面有人替他说了几句话,所以就没杀他,判了无期徒刑,从一九六五年到现——他今年有70了吧?”杜梅掉脸问贾玲。
  “整70。”贾玲说。
  “我妈妈比他小11岁。我不太记得她了,只看过她的照片,不漂亮。”
  那天风很大,街上的人都被刮得腾云驾雾地走。我穿着大衣竖起毛领,戴了一个大口罩,跟着杜梅换了几次车,到了一所医院。
  这医院过去是公安部的直属医院,现在交给了地方对市民服务。但仍保留了一个病区,专门收治一些高级犯人。“四人帮”及各个历史时期的反党集团重要成员都曾在此就医。
  那个垂死的老花花公子已经不能说话了,像具木乃伊躺在病床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没有一点隆起。他的眼睛仍很有神,一望可知他当年一定是那种能力和欲望都很强,敢想敢干,习惯于支配别人的人。尽管他已经形销骨立,仍可依稀看出他当年的风采。杜梅骗了我,她其实相貌酷肖其父。
  我允许她挽着我,并肩站在老人床前。
  老人的那只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时,我吓了一跳。似乎是一只断手,不和他的身体任何部位相连,枯瘦、灵活、相当有力。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他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接着像字幕一样轮换出现恳求、乞望和信赖的神情。最后出现了一股凶光,一道咄咄逼人的锐利寒光,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威胁,一个警告。他的眼光黯淡了,像关了电源的电视屏幕渐渐变黑,他的手也无力地松开,耷拉在床边。
  他急促地呼吸,喉咙发出“呼呼”的痰声。一个医生进来看了一眼,神态平静。没有一般病人临终前手忙脚乱的各种措施,人们似乎并不着意抢救他。
  “你恨他么?”出来的时候我问杜梅。
  她没有回答我,指着一个正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挑桔子的臃肿的老年妇女说:“这就是他爱的那个人。”
  “离你就下决心离,要么就不离,离了也别再另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告你!”潘佑军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你就别再跟我说这些提纲挈领的话了,我本来就在犹豫,再叫你一撺掇,更拿不定主意了。”我一根接一根抽烟,把手里的一个硬币抛上抛下。
  我们协议已定,正式办了离婚手续。那天杜梅穿得很俏丽,薄施脂粉,我想她是不想使我伤感,搞一个凄凄惨惨的告别式。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刚强的东西,或者不妨说,她也有很自尊的一面。
  收了大红结婚证,发了黄皮书,我们客气地感谢了办事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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