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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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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吃。”他粗暴地推开这个女同事的匙子,扣上饭盒盖。“怎么啦?”“没怎么,她把菜弄脏了,我不能再给你吃,这菜只能倒。”
  “这有什么,我觉得没关系。”
  “我觉得有关系,这菜里有她的口水。”
  “那你吃我的菜。”“我也不能吃你的菜,我不能白吃别人的菜。”
  “何必这么死心眼!”“我就这样。”他仍用眼睛盯着那个吐掉他的菜的女同事。
  “别生气。”那个造次的女同事脸通红。“我没说你的菜不好,只是我不太爱吃。”“滚,滚你妈的。”“真妈可气!”他把手里的书往桌上摔,站起来在办公室走了两圈儿,回过头对寻声抬头望着他的同事指着桌上的书说,“我简直看不下去了,再看非把我气死。”
  “书里写的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你看看你看看。”他快步走过去拿起书,伸到同事眼前胡乱翻着。“这么多罪行累累的战犯,全给放回国了。本来枪毙十次也不多的,徒刑都没服满就赦了。”
  “这有什么?”同事翻着书挑着看。“我觉得无所谓,战胜者总要宽大点才显得有风度,一个大国,肚量也要相应大。”
  “可这帮家伙干了多少坏事,杀了多少人,当时他们可没留什么情。”“过去的都过去了,覆水难收,再多杀一些以也不能使死者复生。冤家易解不易结,还在随将来的双边关系,和为贵。”
  “不把过去做一个了结哪里谈得上将来关系的正常?我坚决不同意这种抹稀泥的作法。善恶不明,该惩不惩,害人的得不到刻骨铭心的教训,受害的也老觉得谁欠了他什么。事隔多少年,一有摩擦就提醒人家欠的情,不管与过去有关没关让人家抬不起头,人家也不高兴。噢,合着你当时的宽大就是为了留个小辫子老揪着,不如杀了痛快。我杀了你的人,你也杀了我的人,旧债一笔勾销,咱们现在谁也不欠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跟我道歉,我也不原谅你,一报还一报,大家干净。”“你太可怕了,我可不敢得罪你。”
  “要想天下太平,只能这样。要是所有侵犯别人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受到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报复,他们这样干时也就不会肆无思惮了。”“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吧?”单立人忧郁地望着我。“要是有人说你对那些指害过你益和尊严的人干了什么——
  无论干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惊讶。“
  “你要有证据。”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狼和我吃了羊是两回事。”“拿出证据很难么?”单立人问我,随即自己摇头否定。“不,不难。对我们来说,最困难的是认出来谁是徒具人形的狼。要证明狼吃羊是很容易的,至于怎么吃的羊,那只是技术性的问题。”
  你被送到一个偏僻港口的隶属工程船大队的一条挖泥船上后规规矩矩地服完了兵役,就象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听天由命地屈从了环境的变化。那儿的人对你印象很好。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羞怯、无害、有些平庸的人,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猜不出你究竟是犯了什么过失被发放到这个儿苦地方来——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过失?不久,你退役了,从那些熟知你过去、始终警惕地注视着你的军官们的眼皮底下销声匿迹了。你的第一个目的基本达到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接踵而来不断发生的一件件更耸人听闻的事的扩散,被人们遗忘了。没人再谈论你,那些亲自处理过你的事的人记忆中将你湮灭、尘封了;人们需要经过提醒,才恍惚记得很久以前在海滨大道一个男兵和一个女兵之间发生过什么纠纷。
  你回到自己的家乡,在有几百万人生活象个大峰巢似的城市中找了个办公室的清闲工作,象其他小职员一样忙忙碌碌,饱食终日,完全不引人注目地生活着。你开始谈恋爱,象所有百无聊赖、无所用心地城市居民一样挑挑拣拣,在一筐同品级的西红柿中拣出一些看上去似乎比别的西红柿要饱满、新鲜、完好无损的放在秤盘上称。你是这样的平淡无奇,以至不管你说了些什么,流露出些什么危险的想法谁也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一笑置之。你就象生活浊流上一层厚厚的油垢中的一滴,谁也不会把你同这浊流中的哪怕是微波细澜联系在作你甚至能和办公室里那些和你一样闲得难受的同事讨论怎么才能不留痕迹地杀人丝毫不会引起怀疑。
  “刀刺斧砍肯定是不行,血溅得四处都是,凶器也难以处理,很难不留线索。从楼上往下推也不行,在咱们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要是在自己家你简直没机会和你想干掉的那一起呆在一个空房子里。况且你要把对方骗上楼,你还得和她接触,产生信任,接触就难免不被人看见,你作出的种种和她素无瓜葛的假象就前功尽弃。投毒也不行,不是特务或搞售的人几乎没有可能弄到无色无味、毒效很强的药。安眼药嘛,象咱们国家的其它商品一样,总有个质量下降和假冒真货的问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灌下一百多片,睡一觉又醒了。其实这些招都有一个不可救药的致命缺陷,很容易就让人看出是他杀。如果被看出是他杀,不管警察多笨,总有落网的可能,你不能把侥幸心理寄托在警察无能上。要想完全无恙,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人认为这人是自杀,起码也是事故。让人相信死者是自杀很困难。自杀的人总爱留份唠唠叨叨的遗书。象咱们这样的业余杀人犯根本没技术把死者的笔迹模仿得维妙维肖,漏洞会大的把自己一下就暴露了。事故死亡嘛,见的是车祸和淹死。克格勃好象挺爱用前者——起码电影上挺爱这么表现。但那是在外国,资本主义社会。咱们这种社会主义国家想偷辆汽车,再在大街有目的地撞死一口子逃之夭夭,光技术问题就有一大堆:先得花一千多块钱学会开车;再得有运气偷一辆车——咱们毕竟不趁多少车;岩后还得会开着飞车钻胡同——这本事一般的老外都不具备——想想头就疼了,还不如开车胡撞一气省事。乘下的唯一可行的就是淹死。自个淹死和被别人拖下水淹死如果当场没人目睹的确是没有什么区别。游泳淹死又是那么稀松平常,每年全团都得死一个团,没人会感到奇怪。这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准备和借助工具,只消你有一身好水性好肺活量,憋足气一个猛子扎下去,潜至目标身下紧紧攥住她的双脚一沉……几分钟就齐了。在水中她有劲也使不上,再挣扎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搏斗的伤痕。”你正好有身好水性采取什么方式行动这个问题也就很快不成为问题。当你认定十年韬晦已足以使人们忘却你和你下决心干掉的那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你便开始行动了。
  “你是谁呀?我怎么一点也认不出来了?”老态龙钟的唐执玉眯着眼睛看背光站在房门口的这个年轻男人。这个高大健壮,堵在门口,几乎完全遮住了光线,看上去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黑影。他低声说了他是谁。“啊,”唐执玉布满老年斑的分露出多皱的笑容。“是你。你怎么隔了多年才来看我——当年你为什么就突然不来了?你二爷爷去世了,这儿也没有当年那么热闹了,没人来,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太太了,难为你还想着我。”
  他环顾四周,人去屋空,似乎就在一瞬间,当年那些在这间房子里走动、谈笑的男男女非便远遁了,而那些来不及随着人去四散的说笑声、器皿磕碰声却依然附着、凝结在房间的四壁。一有触动便锵然回响、汩汩流动。
  “和你常来那时比,这儿的变化多大呵!”老太太颇动感情地说,“那时你们还是孩子,我们正值盛年。现在你们长大了,我们也要行将就木了。你还好么?出海还晕船么?”
  “不,我已经退役很多年了。”
  “看,我真是老糊涂了,老忘了这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您这些年倒没什么变化。”
  “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你们这些年怕是早大变特变了。当兵已经不时兴了吧?那时你们真是争先恐后地去当兵。”
  “我们那会儿当兵的人现在恐怕都脱了军装,真不知我认识的人里还有没有仍然当着兵的。”
  “怕是没有了。小周瑶也好几年前就退了伍。她,你还记得吧?”“想不起来了,那时在您这儿遇到的人太多。”
  “怎么会想不起来?她是孙艾那边的亲戚,挺秀气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海军。当时我家进进出出的军人不少,可海军就你们两个。我记得那时我经常让你送她。”
  “印象不深了,那是哪一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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