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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什么不知道?”安佳捋捋头发,在我旁边坐下,看着我,“就写你 最熟悉的吧。” “我熟悉的就是三个饱两个倒吊膀子搓麻将。”
“那不是挺好的么,当反面教材。”
“可社会责任感呢?哪里去了?我是作家了,我得比别人高,教别人好 ,人民都看着我呢。”
“依着你,教点人民什么好呢?怎么过好日子?这不用教吧?”
“得教!告诉人民光自个日子好了不算本事,让政府的日子好过了那才 是好样儿的。譬如吧,政府揭不开锅了你一天三顿赞助出一顿行不行?街上 有坏人政府的警察管不过来你舍身取义成不成?得跟人民讲清楚,现在当务 之急是让政府把日子过下去。你想呵,二亿多文盲,五千多万残疾人……容 易么?大家伸把手……”
“不会让人民得出政府累赘的感觉吧?”
“哟,这我倒没想到。”
“瞧瞧,我不提醒你你又要犯错误了。”
“就是就是。”
“想帮政府分忧,用心是好的。但帮忙也要策略,谁没有点自尊心?说 出去也是个响当当的共和国,不能拿人家当叫化子打发,咱人民脸上也没光 呵,还是多从自豪骄傲什么的入手。”
“你是说写古代?”
“我看可以,写古代人民的改革创业,劳动爱情。”
我扬起脸怔了一会儿,抽了口烟:“现在这国家是哪年成立的来着?”
“四九年吧。”安佳说。
“四九年以前是谁?”
“好象是台湾那帮人。”
“这帮人不能写。”我深明大义地说,“写也不能夸他们。再往前呢? ”
“再往前好象是一帮梳辫子穿马褂的。”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帮人的头是老娘们儿,跟咱们好象还不是一族 。外国人不能写。”
“再往前我也弄不清了,好像全剩下书生小姐皇后附马黑头白脸什么的 ,话说的跟咱现在都不是一个味儿,动不动还爱甩袖子跷靴子唱两嗓子。”
“我看咱还是回来吧。”我说:“古代净是有钱人,咱从来猜不透有钱 人的心。”
“非得教人民学好么?”片刻,安佳打破沉默问。
“非得!”我说,“我是铁了心要宣传人民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叫他们 都别管自个积德行善这辈子倒霉下辈子享福。”
“你这是不是有点玩世不恭?”
“那我不这么着又怎么着啊?仔细想呵,要不号召大家奉献,让自己吃 亏蔚然成风,我怎么占便宜?”
“政府说过这话吗?别忘了政府可是为人民的。”
“当然,要不我们作家干吗?就是让我们把那一说就炸一说就翻脸的话 拐弯抹角柔声细语地对人民呢喃着。”
“敢情这跟文学没什么关系。”
“文学?什么文学?野生的还是人工栽培的?多少钱一斤?”
“连文学都不知道。你不是要当作家吗?”
“我是要当作家,当作家和文学有什么相干?你真该好好学习了。”
“我又不当作家我学那干吗?”安佳站起来,走回扣子身边,继续给她 喂已经凉了的粥,“不管你了,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这个问题不弄清我没法写。”我终于给自己找了充足的理由离开书桌 ,一边看着扣子吃饭一边逗她,认真对安佳说:“糊里糊涂地动笔,费劲不 说,一不留神搞成文学那才后悔莫及。”
晚饭后,太阳已经落下,天仍然很亮,院里马路上都是摇着扇子散步的 男女。
吴胖子站在他家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拿着一架儿童望远镜四下了望。
他的镜头内先是一个少女又说又笑的妖嫩的脸庞,接着是一个皮肉松弛 的老头子……一群腿跨在自行车梁上双肘俯在把上头凑在一起抽着烟聊天的 半大小子……两个对脸站着推着儿童车的少妇,然后,我的脸被人的镜头捕 捉住了——那是一张深沉的脸,双唇紧闭,额发凌乱,两眼茫然,眉宇似有 无限心事。走走停停,寻寻觅觅。
吴胖子转身回屋,迅速地倒了杯凉水,奔回阳台。此时,我已经走到阳 台下,他稳稳地瞄准我将杯里的水倒下。
我蓦地停住,悲愤地仰起头,吴胖子在他家阳台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同志怎么这么没公德?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在下面指责他。
他只是咧着大嘴呵呵笑,一边招手:“上来,你上来。”
我抖了抖身上的水,拐弯往楼后门里走,正碰见拎着竹椅去乘凉的吴胖 子他妈。老太太一见我愣了一下,瞅天:“怎么,落雨了?”
“嗯,落了几个雨点,全叫我赶上了。”
我上楼,吴胖子家门没锁,推开进去,吴胖子还在阳台上了望着呢。
“又看什么呢?”我穿过房间走上阳台,“天这么亮,打立杆的都还没 到位呢。”
“不是我发觉你们怎么一个个都那么深沉,遭了雹子似的。”吴胖了放 下望远镜笑着对我说。
“今儿除了我还有深沉的?”
“你看呐。”吴胖子把望远镜递给我,叉着腰抽烟,指给我看对面楼上 。我举起望远镜瞄向对面一扇窗户,只见刘会元躺在床上看书,遮着脸一 动不动。
“给他打一电话,叫他过来。”
吴胖子回屋拨电话,我继续看着刘会元。只见他从床上翻身坐起,走到 另一间屋子接电话。
“你是刘会元吗?”我听到吴胖子拿腔拿调地说,“我是那个《婚姻与 家庭》杂志的,准备采访你……”刘会元在那边换了只手拿电话。
“听说你离婚了,非常痛苦……”
刘会元抬头看见了我,我冲他招了下手,他回头飞快地对着听筒说了通 话。
吴胖子在这边哈哈大笑:“不要那么粗野嘛刘会元同志。”
接着换成正常声音说:“你过来吧……有什么事呵,不就是看本破书么 ,我们这儿对你的一举一动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快过来呵,等着你。”
吴胖子放下电话,拉开屋里的灯,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选着台,在“ 新闻联播”节目上停住。
刘会元磨磨蹭蹭,又看了两页书,拿了盒烟,带上门出去了。
我也从阳台回到屋里,就手把望远镜扔在沙发上,站在吴胖子的组合柜 前挨个拉柜门拉抽屉翻看里面的物什。
“你怎么有这毛病,到人家就乱翻。”吴胖子一边看电视一边说。
我翻出一个精致的工艺打火机,拿在手里掂量着,啪啪打着火。
“这打火机怎么跟我刚丢的那个一样?”
“什么你刚丢的,这是我哥儿们从汤加给我带回来的——搁下。”
我用这打火机点着一支烟,在吴胖子旁边坐下,“送我啦。”
“不成,我就这一个。”吴胖子探过身来抢,“我们这打火机是有意义 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我躲闪着,到底还是被吴胖子把打火机抢走 。“我送你一件衬衫吧。”吴胖子说,“小领圆摆你穿一定好看。”
“你穿过没有?”
“就穿过一次,水都没下。”
“是,你穿半年不下水,都能再揭出一件衬衫了。”
刘会元进来,进屋就说:“敢情就你们俩,我还当三缺一呢。”
“你来了不就三缺一。”吴胖子指使我,“你去到我们家对门叫一下丁 小鲁。”
“这事都应该你去。”我批评吴胖子,“也是劳动人民出身,别养成指 使人的毛病。” “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斤斤计较?”吴胖子站起来, “那你们搬桌子铺毯子拿牌。”
“一点亏都不吃。”刘会元手指点着吴胖子说。
我和刘会元搬桌子摆椅子铺好毯子,把一盒麻将牌哗哗倒在桌上,从里 往外拣“混儿”。
吴胖子丁小鲁一边说笑着一边进来,我们看见于观也跟着进来,便冲他 点头:“噢。” “你们打你们打。”于观又拉了张椅子坐在一边, “我给丁小鲁看着牌。”
大家坐定,码好牌,立好规矩,开始玩。
“最近干吗呢?”我打出一张“风头”,问于观,“老没见你。”
“惭愧,不值一提。”于观帮丁小鲁打出一张牌,冲我道:“说出来臊 人。”
“人现在写小说了——碰!”丁小鲁忙不迭地碰出三张“白板”。
我和刘会元相视而笑。刘会元说:“咱怎都混得这么惨呵?”
“怎么,你们几位也开始写小说了?”于观笑着说,“不至于吧?你们 几个不是混得不错吗?”
“红中!我这字头没完了。”吴胖子直起腰抽了口烟,对于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