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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棍出来吃饭,我说他你可真像人民日报副总编。我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女孩见了都说,你们跟两代人似的。梁左嘲笑我的一个主题就是我认为自己还年轻,他说人老了的特征不在保守而在维新。他还爱说,我是一直没好看过,王老师年轻的时候好看过,现在就老忘不了,还以为自己好看。说完狂笑,然后戛然而止,抬头望天,愣在那里,再看人一脸正经。他大笑时就是这样,稍纵即收,好像自己先怯了,又好像被冥冥中一个声音喝住。
梁左十分羡慕我的睡眠,他的睡眠是运动的,每天往后推两个小时,从黑夜推到白天,再一步步推回来。
我一般只在晚饭时给他打电话,没人接是关了铃在睡觉,接他就说在赶剧本,一年四季他大都是一个人在家。人民日报社前那条摊贩街没拆之前还见他孤孤零零出来买东西回家吃。我跟他说剧本是写不完的,钱是挣不完的。他说是是,我是早晚要写小说的。他在潘家园市场买了本解放初期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日记,他准备根据这个日记写一部长篇,那里面有很多肺腑之言,掌握得当,能改变一代人的认识,他还有一个小说构思,跟《红楼梦》和红学家有关,听他讲已经很乖谬了,写出来一定是超讽刺。这两本小说都是一听想法就对,也适合他发挥的东西,写出来就占一席之地。我劝他,写吧,相声你也祸害了,情景喜剧你也是头牌,该往我们小说里搅和搅和了。他美滋滋地说,真的,全瞧我啦?他对虚荣有一种孩子似地喜爱,拍《临时家庭》投资方非要他做导演,一劝他就去了。我问他你导吗,他说我给他们说戏,不说哪成啊。蔡明说,他在现场就爱听人家管他叫“导演”,一听就绷不住,闭着嘴张着俩鼻孔往外偷乐。
大概是导完《临时家庭》之后,他说要写小说了,闲了半年,每天愁眉苦脸,昨天1万字了,今天只剩下300。我说你就用刘震云那法子,先往下趟,最后一块儿改,这么弄,一个自然段就能改一年。他说道理我明白,可是做不到。他那不是写小说,是改笔路子,从电视剧下来都有那么个苦恼过程,在我看那甚至是改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写剧本和写小说是两种活法,一个直通欢场一个自断尘缘。他坚持了很久,又接戏了。一天说,没办法,得过日子,反正这俩小说在我脑子里,丢不了。
他说他有忧郁症,自己查书吃“百忧解”。
他说我跟你还是不一样,有些事你早看开了,在我这儿就是大逆不道。
他说你相信有天堂吗,上帝呢?他说我也想通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他说有人给他算命,只要活过43,还有43年寿命,这后43年别提多可心了,想要什么都有。他说太好了,从来没这么好过,以后不玩了。
现在知道,他最后一夜自己在三里屯酒吧街转了两小时;10点左右给他一个在云南的朋友打过电话,说他父亲丧事的事;之后去了一个朋友的酒吧,想跟人聊天,可是所有人都在聊,他没能参加进去;凌晨4点去了“佰金瀚”桑拿,有朋友看见他脸上盖着小毛巾在桑拿室里睡着了,于是叫醒了他;上午10点邻居看见他拎着买的熟食回家;这之后没人再见过他。他的电话记录在傍晚6点来钟有打出去的电话,一个照顾过他的剧务在同一时间给他打进一个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准备热点东西吃。
法医鉴定他是当天晚上10点至凌晨2点之间去世的。胃内容无食物。见到他的人说他很安详,面带微笑。桌上的录音机正循环放着民乐改编的《梁祝》。
第一篇写作与伪生活第二篇做不了你自己第三篇谁的理想与价值第四篇自贱与贱人第五篇残酷的传媒第六篇误读歪曲与人身攻击第七篇金庸的媚俗与媚俗的余秋雨第八篇谁造就了文化恐龙第九篇知识的诚实与道德第十篇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第十一篇导演能坚持什么第十二篇要市场或者要艺术第十三篇由“性”而起的混乱第十四篇生活里有一种野蛮的力量第十五篇传统也可能是一种骗术第十六篇无聊的传统继承者第十七篇从厚黑学里找谋略第十八篇文学史上谁站得住第十九篇悲剧的鲁迅第二十篇文学语言的泛政治化死亡第二十一篇年轻一代的“身体政治学”第二十二篇港台“普通话”大泛滥第二十三篇有没有不猥琐的性描写
第一篇 写作与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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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侠:你的创作,从《顽主》才开始找到自己,那你怎么就从《空中小姐》《浮出 水面》……从这种下三流的言情一下子转向了对伪崇高、对主流意识形态、对流行的文 化时尚(如诗人啦、学者啦、尼采啦、弗洛伊德啦)的调侃上了。你的所谓被称为“痞 子文学”的东西,实际上具有很强的颠覆性,《千万别把我当人》就是中国人的基本生 存状态,《顽主》中的谎言与无耻就是许多人的基本的生存策略与技巧……如果说你的 这些东西没有一种类似宗教关怀的东西支撑着,你是靠什么进入这种状态的? 王朔:靠真实,自己生活的真实状态,耳闻目睹的周围人的生存状态。刚写小说那 会儿,我的文学观念非常错误,认为文学就是虚构,虚构就是说假话。当然“灵魂工程 师”们。理论家们。编辑们不这么说,他们管这种叫作艺术真实,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啦,艺术的升华,给人以希望和方向啦……那时候编辑们就是这样跟我谈的。人民文学 出版社有个老编辑,挺有名的,当过副社长,反右时也当过右派,主管当代小说的,他 就是这样跟我谈的。好像是秦什么吧。 老侠:秦兆阳。 王朔:对。就是秦兆阳。我的一篇小说后面没有结尾。他说这个主人公总要有归宿 呀,而我的人物没归宿,只写了他那点事,写完就完了,我哪知道他的归宿,动笔时就 不知道,完稿时也没想出归宿。秦兆阳说这样可不行,你这个人物要升华,要给人以意 义什么的。他当时说的话好像比这说得还寒碜,什么要塑造一个新人。我那时也不知道 小说该是怎么个写法,经他一点拨,我似乎明白了点儿,我接受了这种文学观念,要有 一个光明的尾巴,要给人希望。可这光明和希望在哪儿?那我就只能编了,那个结尾完 全是生生制造出来的。怎么让他升华呢?从我写的事儿中升华不出来,就只好让他突然 精神升华,想起当兵的时候,壮怀激烈,爱国、有理想,都说到这上去了。我也想过能 不能让他对自己的现状不满,不也是一个升华,最后他想自己再不能这么活下去了,浑 浑噩噩的,反正要下决心改变自己……也等于我给读者有个交待。而实际上我的生活经 历中没有那东西,没升华这回事。 老侠:当时流行的文学观念就这样。在大学读书时,凡是讲到资产阶级作家,老师 都要批判两句,最一致的批判是说那作家只揭露了黑暗,却没有为读者提供一线光明的 希望。自然主义不可取,现实主义有局限,浪漫主义太空泛,只有我们的社会主义的革 命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才是唯一正确的。 王朔:科班出身的受过系统的洗脑,像找这种没受过系统训练的人,说假话是说不 长的。我想我要是上了大学,念了点书,再跟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学学,学一些方法、 技巧,诸如如何升华、如何画龙点睛什么的,我想我也许能容易一点,起码这样做没什 么困难。所以经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没法写了。言情故事剩下的一条路就是走琼 瑶的路,找几个母题,像灰姑娘呀、罗密欧与朱莉叶呀、茶花女呀,然后批量制作,真 卖了大钱,我也就可能这么干下去了,最后也就变成那样的写手。可能,非常可能。幸 运的是我没有去找。我知道我自己过的是另外一种生活。咱们这圈子,不是你想说真话 就能说,也不是你知道某些事就能为了说假话而说假话,我必须面对的是:我的书面语 言库中没有一句真话,你不用有目地地做假,一说就是假的,而你用这种语言库的语言 说真话,听着就跟假的似的。就在这种时候,你可以说是一种失语状态吧。要说话,你 就非得说假话,你也只会说这种话,但这种话明摆着不是我想的那意思,我要说的事用 这种话就说不出来,所以我只能用开玩笑的方式、调侃的方式说,我用这种方式是想让 对方知道,我说这些不是真的,别往真的里边想,别那么实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