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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越就笑,他说,我自然是会走的,你没去过七十二中,那里的孩子没有父母也没有人去爱,他们想我回去,我要回去教他们唱歌,到时候你可以来看我们,坐六七六路公交车来,我骑自行车来站上接你,我们星期一开大会有全校大合唱,很好听,周围的农民都会来看
——说的时候,很骄傲,他把他的头发拿到胸前来玩,一直拖到小腹,我说,你的头发长了不少,他说,是啊,在你这里,我吃得很好,所以头发长得快。
他做饭手艺一流,连衣服也熨得不同凡响,我有些伤感,我说,你走了以后,我怎么办,他再笑,他说,你像我小女儿。
他的幼女死在家乡,东方遥远的小村庄,他说她非常漂亮,虽然还是小兽,但鼻尖上的骨头已经闪闪发光。然后,叹口气。
他说你快乐吗。
我说,是的。
但噩梦不断,夜晚梦见各种各样的死法,我看见年幼时候的自己,或者把自己吊死,或者割掉自己的嘴唇,有时候又梦见我的母亲,她给我讲兽的故事,她说,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但你听了,就忘记吧。有时候又梦见我老师,他给我讲第二堂课,点我起来回答问题,他问的问题是我母亲讲给我听过的,于是我对答如流,他就脸上发光,当场说,你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转眼却看见他骂我: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写的小说我一看就想吐——哭哭笑笑,猛然惊醒。
我每日从未如此饱足过,钟越变着花样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但却从未觉得如此饥饿,常常觉得内心空洞无比,夜里哭醒,他就来劝我,他说,你不要担心,会过去,你会过快乐的生活。
但我觉得恐惧,我不知什么是快乐,我已经多年不知什么是快乐。
我喝酒,但不醉,抽烟,就觉得想吐,和钟越在阳台上说话,说两句他给我吃小点心,他说多吃点——他吃得多,我也就吃得多。
但觉得空洞,觉得恐惧。莫名其妙,噩梦不断。
我导师又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他说,你是不是还养着那只穷途兽。
我说我根本就没养过你别神经质。
我说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我过得很好再也没有这么好过每天都很快乐生活已经没有不如意的地方我变得健康了你可不可以滚远点。
他沉默,终于说,是谁让你不快乐,是我吗。
我骂他,你明知故问。
挂电话。
也不知道是我挂,还是他挂。
穷途兽的故事就要写完,钟越每天做更多东西给我吃,有时候我给他梳头发,他用大齿的木梳,梳下去三千长,一根也不断,我说,你的头发真好。
钟越笑了一笑,他说,好什么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我说,你不是很快乐吗。
他说,我快乐,但是别人不快乐呀。
我说你真是悲天悯人。
他沉默,又问我,你快乐吗。
快乐啊。我说。真的。
好。他说。
那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又去海豚酒吧喝酒——只是想念有些老朋友,喝多少倒无所谓。我同钟越说,我去喝酒。
他说好的,记得早点回来。
我说知道的,我去玩一下就回来,十二点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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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摸我头发,他的指甲又尖又硬,划过我头皮,一阵发麻,我看着他文弱甚至有些迂腐的脸,寒从脚起,我母亲早就说过,兽就是兽,怎样,还是不是人的。
在海豚酒吧,依然想到这个意象,我想到他的手,或者说,是兽的爪,还有他脚上的蹼——我无意见过。他抓烂过我一个沙发靠垫,当然,是无意。
但他是我所驯养。他是穷途兽。
模模糊糊,又听到身边的人提到死去的评论家,有一个人说,那小子谁知道是怎么死的,死之前给我打电话,高兴得很,说他驯养了一头兽。后来又哭哭啼啼,说他的兽走了。
有人不屑,说那小子吃多了药幻觉吧,他有本事带来看看,我们这里不是有专门写兽的故事的嘛。
于是推我——问我说,是不是有一种兽,叫做穷途兽?
我说,是啊,我也有一只。
说完,一惊,想,完了完了,果然不能喝酒,一喝酒,就乱说话。
哦?那人很惊喜,他说你也有?那个评论家说,他的兽叫做钟越,你的呢?
我猛然寒毛倒竖——驯养钟越一个星期以后,评论家死了。
回家,上电梯,按门铃,手发抖,但没人。
我用钥匙开了三次,终于打开门,叫他:钟越?钟越?
没人。
我的兽,走了。
我心中空荡荡,他来时我是一个人,他走了我也一个人,但不对,我空荡荡,走路也能撞墙,坐在沙发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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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傻傻,笑了起来。没有预期中的悲伤或者绝望,觉得很快乐。一个人,傻笑起来。
我想到许多甜美回忆,我和小虫在海豚酒吧,两个人,喝翻一桌十五人的壮举,还有有一年我们去郊外野营,他带三个女朋友争风吃醋好笑得要死,甚至想到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我妈妈做蜂蜜蛋糕给我吃,她其实很笨,做得不好吃,但不许我说不好吃,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什么是拍马屁。后来就拍我导师马屁,他说我聪明,我就聪明给他看,次次考试都是A,本科还没毕业,就进他实验室,他带我出去开会,介绍我给别人:这个是我得意门生。
但猛然,觉得痛。无来由,一阵阵剧痛,把我惊醒,低头看,吓得忙把刀丢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支离破碎,割破我手腕——血流了一会,又凝结。
我看了一会,居然依然觉得好笑——不觉得恐惧,只是觉得好笑,打电话给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于是笑着笑着,把这个事情给她说了,那边吓得半死,说,你怎么了,你疯了?
我挂掉电话。
但电话又响,接起来,是我导师,他说,你快来我实验室!
我说,我不来,我过得好得很,为什么要来你那个讨厌地方。
他声音无比惊恐,从未如此,甚至隐隐颤抖,他说,你快来!你不想死就快来!
我依然笑,我说,死有什么,我不怕。死也很高兴的。
他忍无可忍,几乎女人一样尖叫起来,他说,你不许走!我让人来接你!
我笑,我说,好呀,我想见我小师弟,你让他来。
他说,你不要笑,你笑什么,我再也不会见你,你知道的,你不难过,不伤心吗。你不记得你怎么走了你再也不会回来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不会觉得绝望吗。
我说,不啊。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得。
他在电话那头,几乎痛哭,他说,你不听我的话,你真是固执得讨厌!我知道我多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
我心一痛,极其微弱,我说,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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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恨你到死,恨不得你马上就死。
我再痛一下,我说,你骗我。
但他声音无比沉稳,他说,这是真的,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讨厌你,我一步步都是为了毁掉你,我真的恨你。
我愣住,再愣,我说,我很难过。
他说,难过也无所谓,我真的恨你。
我疯了一样,挂掉电话。
坐了一会,又笑起来,于是没事人一般,进厨房,热昨天晚上剩下来的肉饺子,还有很浓的海鲜速食汤,吹着口哨:我是一个粉刷匠。
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手,放入烧得沸腾起来的水中,把饺子,一个一个捞出来,很烫,但无所谓,好吃,我多满足,多快乐。
醒来的时候,看见我格子衬衣小师弟坐我对面。看我写的小说。
我醒来,一阵痛,双手满是纱布。
我说,怎么了。
他猛然抬头,看见我,神情一瞬间困惑,他说,你醒了啊。
我说我怎么啦。
差点死了。他说,但我给你打了针吃了药,你现在好了。
好了?我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