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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健点点头,领人走出去。蒋清发现房间里的药柜,便制止了找医生的兄弟,她拿了药,亲手给常啸天包扎。常啸天见她手法熟练,又想起初见那天她急救溺水小孩的情景,不由道:“要不是知道你学法律,我还真以为你是个训练有素的护士。
蒋清笑笑:“别忘了战争爆发时,我正在欧洲,那里的中小学课程都临时加有战时急救的训练。”
常啸天见她衣裙上也溅上血,心里内疚:“阿清,让你受惊了。”
蒋清靠他坐下:“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受伤,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常啸天还没顾上回答,就被陆续回来的兄弟们打断,都是林健派出去找他的,都过来问候老大,无一例外,也都直着眼睛看蒋清。蒋清人虽大方,但被这么多衣着不一的男人齐齐盯着瞧,还是头一次,浑身不自在又不好发作,就借口洗手,进了卫生间,声音还是从外面清晰地传进来:
“天哥,这位小姐真漂亮,是未来大嫂吧?”
“肯定是,看她方才看大哥的样子,就知道了。
吃吃笑声中,常啸天低声厉道:“笑什么笑?人家蒋小姐是名门闺秀,你们一个个嘴巴给我放规矩,惹恼了她,可别怪我不客气!”
“当然,当然!”
“天哥,好凶啊!”
正说笑着,有兄弟回来报信:“健哥把斧头帮连窝端了,烧了两条船。健哥要到闫爷那里说说清楚,叫我先回来告诉天哥一声,叫你放心。”
蒋清走出来闻言怔在那里,她简直无法想象,不出半小时,那个沉默寡言的林健,竟然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常啸天也皱了一下眉头:“阿健火气太大了!”
那兄弟继续道:“原来,最近地盘上那么多的红丸,全是斧头帮的。周老大的船上足足放了十几箱呢。健哥一生气,一把火全给烧了。那周老大要拼命,先动了家伙,健哥就一枪送他上了西天。”
常啸天默然。斧头帮一直和他们抢地盘,抢生意,今天杀到他头上来。林健的做法他赞同,一了百了,免除后患。可听到烧了这么多土,还是不免有点可惜。他深知林健做事谨慎,会在闫森那里解释清楚的,就放下心来。心下一轻松,想起今天的安排来,站起来向一屋子手下大声道:“这位蒋小姐,是我常啸天在上海认识的第一位好朋友!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住阁楼,在码头替人扛箱子,幸亏遇见了蒋小姐才找到第一份像样的工作。今天,斧头帮叫我在蒋小姐面前很没面子,现在我想要回这面子,行不行?”
兄弟们哄然大笑,小田在笑声中大声道:“蒋小姐,我们保护你,保证再不出半点差错!”
这一次走上大街,蒋清就有点哭笑不得了。上车下车,身前身后总有数十保镖忠心耿耿跟了招摇过市,人人侧目,避之不及。进了大东,常啸天直接带她上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这些人又一个个都不见了。楼上灯光辉煌,却空空荡荡的一个客人也没有。经理迎上来,引他们走向一张布了银烛座的餐台,桌上怒放了红色的玫瑰,白衣侍者正殷勤点燃蜡烛,拉开座位。待他们坐定,灯突然暗了下来。提琴手不知何时在他们身边站定,黑暗中枕琴启弓。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整个世界一直就是两个人和幽幽的乐曲。蒋清突然心跳:“你……早就定了这里?”
“是,今晚的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如果不来,我会感到非常遗憾的。玫瑰是我选的,喜欢吗?”常啸天的样子很象绅士。
“喜欢!谢谢!”蒋清笑起来,这个常啸天一天比一天更象上海人,她四下环顾:“你的那些……兄弟呢?”
“这条街、这个饭店、上下楼口到处都是。我保证,再不会让你受到半点惊吓!”常啸天终于显出了蛮横的自信。
蒋清笑不出来了:“我好像有点不认识你了……,你刚才流了好多血,还疼吗?”
常啸天不在乎地甩甩胳膊:“我有两年时间是在战场上渡过的,那时流的血加起来足够要我的命。今天这个,小意思!”“你学过救护,知道吗?医生说过我的血型特别,整个团里就只有三个人一样。我们互相帮忙输血的时候都不忘了互相鼓励,不要太早送命影响其他人。”
蒋清清脆地笑出声来:“听起来更象是玩笑。不过,你的样子确实象个军人。”
侍者推车轻手蹑脚地上来,在晶莹的冰块中取出一只红酒,白色的大毛巾裹了瓶身,在杯中熟练地倾入酒液。常啸天用手点着桌子颇有感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阿清,愿意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蒋清从未听他讲过过去,充满好奇。
“我出身寒贱,不到周岁父母双亡。亲戚们搜刮了财产,嫌弃孤儿,把我送到族里的最穷的伯父那儿。他是老秀才,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常把自己灌成醉猫,到死没讨上老婆。小时候我唯一的骄傲是念书,伯父不喝酒的时候教我四书五经,我记性好,没给他多少打我的机会。后来我考上县里的洋学堂,衣着褴褛常被同窗齿笑,可我从没考过第二,后来就成了那个县城唯一到北京念洋书的学生。”
“那时候,我从来没为自己设想过未来,只想快点离开伯父,因为他越来越醉生梦死,实在叫我害怕。大学第一年的假期,我没回家去。因为我到了京城眼界大开,疯狂地读各种各样的书,苦行僧似的锻炼身体,不断向脑里灌注舶来的思想。我开始痛恨社会的不平等,热衷所谓社会工作。发誓要和自己深恶痛绝的家族决裂。这一切现在说起来天真好笑,可这是我们那个时候很多青年的梦想。我们试图在拯救民众的同时,拯救自己。”
“可是,就是在那个冬天,伯父死了,为了等我,他在宗祠孤孤零零停到七七四十九天,因为其时我已是族人心目中的大人物。他们怕我,所以才等我。我最后还是没回去,没当孝子去摔那只丧钵。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后悔我那时无情无意。我只怨恨伯父的冷漠和打骂,可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照顾过他。说起来伯父对我还算不错,小时候看我孺子可教,他仗醉和族长吵骂,为我争得念书的机会,不然的话,我会和大多数同龄孩子一样,早早去做小工当学徒。上中学后,他再困难,教书和替人写字挣到的钱总是分成均匀的两份,一份是我的学费,一份是自己酒钱。伯父死了,我再没回过家乡。”
“自己出来闯荡,我经历了许多坎坷、挫折。搞学生运动,坐过牢;当兵,当过逃兵;曾梦想凭一只生花妙笔唤醒民众,可差一点在牢里生伤寒死掉;也想要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可在上司那里,差点把命枉送掉;我也想饮菊东篱,悠然南山,可躲在林健家里,害得他一家十几口惨死。我早就不期待拯救民众,只想拯救我自己,可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直碰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我走到今天,不是心甘情愿,实是情非得已。”
蒋清早就敛了笑容,她轻轻摇着头,常啸天的这些个遭遇,对在国外长大的她,更象是天方夜谭。
“不管老天对我多不公平,我始终认为,我,常啸天,注定不会平平凡凡地活这一生!我当每一个挫折,都是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总对自己说,每天早上太阳都是新的,上海就是我一个新梦想!阿清,知道吗,你是全上海向我微笑的第一个人。那天早晨,你在码头上向我伸出手来,问我的名字,叫我常先生的那一刹那,我才发觉这座城市是这样美丽动人。也正是从那以后我开始转运,慢慢发达。每当我有一个成功,我都会首先请你吃饭庆祝,让你一起分享喜悦。还记得我们这一年吃过几次饭吗?”
蒋清已经完全被他突然振奋的神情吸引了,听到有此一问,缓缓神答道:“嗯……三次吧!”
“不!是四次!”常啸天认真地扳起指头:“头一次,是我领了第一个月的薪水;二次,是我被倪子善赏识,收到他的门下;第三次,闫森看中了我,提拔我在天洋实业公司的正昌洋行做事;这是第四次,我接手了洪门的一个大堂口,做上了正昌洋行副总经理的位置。”
蒋清惊喜:“噢,当上了老板,怪不得今天这么隆重!”
常啸天笑了:“阿清,我这个老板在你面前是不值钱的。不过在上海除了阿健,我再没有别的朋友。你对我非常重要。答应我,忘掉刚才的不愉快,来,碰一杯祝贺我!”
盛了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