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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煜再度醒来,已是深夜。他发现胳膊已经上了简易的夹板,头上的伤口也包了纱布,他支撑着从木板床上站起来,扯开蚊帐,拉开自己的一扇门,便是年轻邻居的阁子间,也是一床一帐,那个小钟穿着背心短裤,披了一件外套,手持一本书转过头来,样子很象大学生。
他抬抬伤臂:“你包的?”
小钟点头,阿煜夸道:“挺象样的吗,学过?”
“我从你房里找到些急救用品,临时对付一下,你的小臂肿得厉害,也许断了,应该上医院重新处置!”
阿煜就地坐下,自己把臂上下捏捏,突然一拧一端咯叭一声,他满头大汗甩甩胳膊:“没事了,脱臼而已。”
小钟皱了眉头目睹他自疗的过程,也不由佩服他的忍耐力:“这个样子就行了?”
“胳膊吗,离心大远,能把我怎么样?我从不上医院!你今天帮了我,改天请你喝酒!”
小钟面色转冷:“谢谢,我从不喝酒!”
“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要学会喝酒!”在一通近似于刮骨疗伤的表演后,阿煜底气渐粗,口气渐硬,有些讥讽地看着床上那个文弱的年轻人。
小钟淡淡道:“不!我喝酒误过一个朋友的命,所以我发誓永不沾酒。”
“噢,看不出你还是一性情中人,好!”阿煜竖了一下拇指,却连带一阵呲牙咧嘴的痛。
“你怎么受的伤?”
“你管不着!”
“连谁打的你都不知道,职业技能太差了!”小钟嘴角流露轻蔑。
阿煜一下变得阴沉:“什么意思?”
小钟竟又低下头看起书来,似乎不在意道:“你是个杀手,我知道……”
猛然间他的头咚地一声,已经被阿煜死死摁上床:“说!你是什么人?不说,我废了你……”
小钟没等他把威胁讲完,肩头一耸,轻松脱身而出,两个人瞬间换了姿式,阿煜的头竟被小钟裹胁在肘下。
“还想动手吗?我一向不会趁人之危!”
“放开我!”阿煜挣了两下他的胳膊如铁钳一样,自己竟然挣不开,绝望地大叫起来。
“说好了,我放开你,你要听我的,我们心平气和谈一谈。我已经知道你是杀手,还失过手。杀手失手,大半会被杀了灭口,所以你很危险!”
小钟手一放,阿煜啉啉喘息着松脱出来,抬脚便逃,刚揭开阁楼盖子,耳边嗡地一声,楼盖上嵌上四枚奇形怪状的飞刀,他猛然却步,捧着胳膊回过头来,看见一双寒气逼人的眼睛,外套在打斗中脱落,肩上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在昏黄的灯光下赫然发亮。
阿煜惊问:“你,你到底什么人?”
“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没有家,没有工作,只想挣钱,所以找到你老兄想一起干,没想到,你这么不济,倒先出了差子。唉!算我这一注押错了筹码。”小钟拣起衣服披上身,语气竟是意兴阑珊。
阿煜沉默良久,半信半疑向里间走去:“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也说不上你的话是真是假。反正我现在是见不得光的鼹鼠,你要整我很容易,随你吧!我要困觉!”
小钟看着他的背影,嘲弄道:“你是不是男人?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阿煜忍不住转身:“小鬼头,我承认我看走了眼,低看了你。可是你也不用对我冷嘲热讽,叔叔我出道的时候,你还是个毛孩子。”
“想当人家叔叔不容易,先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发过什么财。要是叫我服气,我再上路也许能拉你这个前辈一把。”小钟继续激道。
阿煜心有所动,先看定他:“小子,王亚樵听说过吧?”
“暗杀大王吗!”小钟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个长胡子伯伯,眼神不由闪烁了一下。
“我在他手下干过,算是他半个徒弟。”
“你在洪门?”小钟更加惊讶。
“不!”只跟了半年,他就叫人害死了。二十五年,你还是小毛头吧,北平有个日本大佐山本三雄被炸案,是他一手策划,我和另几位师兄一同做的,当年可是轰动一时。阿煜说起光荣历史,颇有些自豪。
小钟眨了眨眼:“年头太远了没听过,再说死无对证!说近的听听!”
“死无对证?杀手杀人都要死无对证才算成事儿,要不然叫什么杀手!”
“说说你这次失手吧?”
阿煜有些不耐烦:“你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你阿叔最近老了,常常走麦城,要不然也不会着你这种小鬼的道,不讲了不讲了!”
“讲来听听也无妨吗!你不想吸取一下教训吗?”小钟语气轻松循循善诱,可手却在逐渐攥紧成拳。
“我想喝酒!”阿煜斜着眼睛看着他:“你肯陪我吗?找师傅要缴学费的。”
小钟怔了一下,在床上一跃而起:“好,你等着!我去买。”
“嗬!你好大瘾,这么容易就破誓,你不怕我跑了?”阿煜大笑。
小钟也跟着他大笑:“多谢提醒!”说罢,在他胁下划拉两下,阿煜顿时成了一只大呆鸭。
小钟手脚很快,转眼回来手中已经多了两瓶绍兴老窖,一只白崭鸡,几包下酒小菜,放在地上摆好了才解开阿煜的穴道。
阿煜一声不响席地而坐,他饿急了,接过一瓶酒,另一只手已经往口中塞食物。他看起来象是个粗人,明明受人所制,竟也不上心,更不管有伤在身,几口就干进去小半瓶。
小钟对着瓶子偶尔喝上一口,刚刚在瓶中换了清水,喝起来没有滋味,还有些冰牙。
阿煜手中拿了一只油油的鸡腿,睁了有些混浊的眼睛看着他:“小子,年纪不大好有本事,听口音你是南边人,来上海做什么?”
酒既然是假酒,名自然也是假名,小钟不会说出他叫林小健。他早已看出,这位阿煜虽然是个杀手,但显然是那一类有勇无谋的杀手,在江湖之上,只能算上是二三流的角色,和他记忆中的那位王伯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一想到义父就折在他手上,他心中就忍不住抽痛,应答起来也半真半假,带了些切齿的感觉:“攥钱!报仇!”
“报仇!你报什么仇?”
“我家在广东,父亲被人给杀了,一夜之间家境败落,一无所有。现在两手空空来到上海,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吗!我要攥好多好多钱,回去为我父亲报仇!”林小健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清水。
阿煜愣了一下,突然伸手过来:“小兄弟!你很象我年轻的时候,简直太象了!”
林小健任由他亲热地握住手,斜眼瞅瞅他:“年轻时候?你很老吗,我看你顶多四十多岁!”
阿煜苦笑着松开他,摸摸挂满沧桑的脸:“走眼了吧,我今年三十四岁。”
林小健瞪了他一眼,继续引导他说下去:“听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你从哪来的?”
“阿拉上海人,道地的上海人。二十几年前,我的家就在上海滩。我家很大,老爹是个大亨,真正的大亨,当年的法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我是天生的忤逆子,很小就不安份,要离家出走,在外面讨生活。后来家败了,没了生活来源,我就沦落在美国做苦役,十六岁被人骗去南非。日本人还在东北时,我死里逃生跑回来,就遇上打仗……”
林小健实在想象不出他会有这么复杂的经历,停了一下,注意地看着他:“你家在上海?”
“当然!我又不是从土里蹦出来的,我有爹妈,还有妹妹呢。你知道吗,两个妹妹,双胞胎!”阿煜脸色挂红,竖起两个指头,眼睛因为回忆而变得有光彩:“我离开家的时候,她们俩个才八岁,总缠着我叫阿哥阿哥的,长得别提多好看,美国片你看过吗?就象那个什么秀兰邓波儿……”
看着一个杀手柔情地说起妹妹,林小健内心也被触动,不由想起邵叔叔家的两个小妹妹:“她们现在还好吗?”
“好!她们在一起别提有多好,只剩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受罪。”阿煜用鼻子粗粗地出着气。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们!”
“我是等着有一天做到头,就去墓地找她们。可惜,干我这行的有今天没明天,有今世没来生,不晓得死在哪里,更不知道下辈子投胎变个什么玩艺儿。”
林小健恍然大悟:“你是说,她们都不在人世了!”
“早死了,二十多年了。只一夜之间,全家都叫人杀了!”
阿煜仰头开始喝那一大瓶酒,咕嘟咕嘟,象是要用酒炸开喉咙。
林小健想制止他,又不知如何劝解:“你这么喝要醉的!”
“醉!我就是要醉!我不要醒!我干这行就是为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