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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小健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些生气,劈手夺过,首先看到了信皮下方写着蒋缄。他不再理会姆妈,坐下来抽出信纸,一股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不知是蒋芸姗端庄秀丽的颜体,还是淡紫色的墨水带给他的感觉,信上只有短短一首唐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非常抱歉五日的爽约,十二日晚六时半,外滩不见不散!”
惠若雪紧张地盯着大儿子,常小健也久久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最后,他垂下眼帘,在茶几上拿起火柴,咔嚓一声燃着了信纸,火蛇吞噬着精美的信纸,当小健把最后一点火扔进烟缸时,他的表情已经平静,拍拍手抬头向继母:“没事了,既然小弟喜欢,我就不会再见她。”
惠若雪得了他的保证,长舒了一口气,笑道:“阿健你可别怨妈,以你的条件,上海滩上多少个名门闺秀你找不到?姆妈帮你找!对了,这事儿可别叫你爹知道了!”
常小健最大程度地保持了笑容,送走了满心欢喜的继母。
蒋芸姗一直处在亢奋中,离外滩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整整过了一周了。
因为美丽和才华,更加上显赫的家世,使得蒋芸姗从中学时代起,追求者就不计其数,只是她全不屑一顾。她告诫自己,一个有着远大理念的青年,不应该过早地沉迷于爱情之中。就象郁达夫译的那首诗: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诗中那义无反顾追求自由的意境,正是她向往和追求的。可是,人生有太多的意外,常小健的出现,把她的想法打得全盘皆乱!
这件事最热心的撮合人本来是田冰,可最先表示反对的也是这个田冰。
田冰来自山东,抗战时期就是青年团成员,参加革命的资格要老于蒋芸姗。第二天,当她从芸姗口中得知,那个常小健居然是个帮派小老大,立刻悔得摇头顿足。在她心中,这是一件顶顶危险的事情。
蒋芸姗问她,难道常小健算不上一个正直青年吗?他在火车上不是见义勇为吗?田冰无法否定常小健的义举,当下也默然,接着却形容说即便是一个好人,但生来就进了染缸,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会被玷污的。
她是个急性子,她担心的要死,后悔自己的瞎撮合,出于对好友的关心,对同志的负责,她把这件事情汇报给何苍劲,何苍劲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人,负责学生运动,他也是蒋芸姗中学时代的国文老师。
当天下午,何苍劲就找到了蒋芸姗,严肃地和得意门生做了一次长谈。他说他虽然不了解这个年轻人,但相信蒋芸姗的眼光,是不会看错人的。可是上海社会太复杂,有太多藏污纳垢的地方,黑社会、帮派尤其如此。未来的新中国,就是要彻底地根除这样附着在社会肌体上的毒瘤。这个年轻人如此有才干却误入歧路,实在可惜。从他在火车上的行为,可见他还是有一些正义感的,最好的办法是小心接触,争取他进步,再谈其他。虽没有挑明,却是不同意她的恋爱了。
以蒋芸姗的年纪和阅历,很难把感情和信仰调和在一张色板上。她是那样虔诚地追求着理想,又是如此强烈爱着那个卓而不群的年轻人。当晚,她没有去赴那个约会,她为此彻夜难眠。在繁忙的工作学习之余,她不停地梳理着思绪,内心激烈地斗争着。
三天前,何先生又来给她们布置工作,闲谈中,他有意无意地讲:“听说忠义社最近有几件事是和南京对着干的,他们在抗日时期也有些气节,你再打听打听吧,社团也是统一战线的一部份。”
蒋芸姗当时就愣了,这话中的深意让她几乎跳起来。她象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阴霾尽开,当晚就写了那封信。她本来打算写首英文爱情诗,写了几次都觉得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信纸揉了一团又一团。后来,她反复回想那天的对话,常小健曾脱口而出杜诗,他应该是喜欢古诗文的,她便当即写出李商隐的无题诗,当写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眼前蓦然出现那双清澈的眼睛,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应该是和她一样崇尚光明的。
她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常公馆吗?我找常小健!”
海关大楼已经敲过七点了,蒋芸姗在雨中等得有些着急。她不相信常小健会赌气失约,只恐他没有收到信。
接电话的是一个蛮和气的女人,一口杭州话温软动听:“阿健不在家噢!他事情很忙,没这么早回家的,小姐你贵姓?”
“我姓蒋,谢谢你!”蒋芸姗礼貌地挂断了电话,心却在怦怦地跳。
半个小时后,蒋芸姗再次挂通了电话,这一回,接电话的换了个口音,略微有种抑扬的味道:“请问你是哪位?找阿健有事吗?”
蒋芸姗这回已经镇定,大方道:“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事情。我刚刚打过电话,说他不在,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惠若雪拿了话筒心中好笑,矜持地回答:“阿健工作很忙的,不常回家。小姐若有事情留个电话,我代为转告。”
“能不能告诉我天华公司的电话?”蒋芸姗决心今天要找到常小健,即使约会不能成行,她也一定要为上次的爽约道歉。
惠若雪开始觉出这女孩子的意志力,她眼珠一转,看家本领又使出来:“啊!你就是那位谭小姐吧?阿健常在家里提起你的,说你是位大明星。欢迎你来家里坐坐,千万勿要客气哟。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是很喜欢你的哟!”
蒋芸姗已猜出这位是常小康的母亲,听她认错了人,也不想再多解释,急忙说声打扰便收线。惠若雪得意地笑拎着话筒,一回头却见阿芳惊疑地眼神,她搁下电话,扬长而去。这两个女人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很少说话。阿芳的身份始终是保姆,她只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常小健的起居,和常啸天的关系虽然是常府上下皆知的事情,但她并不以此为倨,一直未改十八年前刚进常府的沉静、端庄的本色,从不多说半句话,更不多做一点逾越身份的事情。因此,惠若雪并不拿她太当回事,倒是更忌讳管家吴妈多一些。可她没有想到,这个从未大声说过话的女人,这一次居然大声叫住了她:“太太!您方才说什么谭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吴妈和几个下人闻声而出,都愣眉愣眼地看着阿芳破天荒地质问起太太。
惠若雪强笑道:“你听错了吧?我哪里有说过这种话?”
阿芳已经听见她对着电话一通阴阳怪气,也知道她是在对小健的朋友乱说,气得不行:“你瞎说!小健哪里认得什么明星小姐?你……”
惠若雪见她一着急话就说不下去,趁机变颜变色:“阿芳你莫要乱讲!大少爷的事是轮不到我这个做太太的管,可我的事也轮不到你来管。以后,不要在背后听人家讲电话!”
她甩手上楼,阿芳被她倒打一耙,气出眼泪,吴妈走过来:“阿芳,到底怎么回事?”
阿芳平素一颗心全分给了常家两父子,小健经她一手带大,她哪里听得下别人说他的坏话,惠若雪拿出太太的威严压服她,她又羞又急,又找不到证据来指责她,一时话噎。
夜里八时许,天华总公司。
常小健关掉了办公室的台灯走出来,惊见自己的一干兄弟加上白冬虎,全静静候在外面,不由一怔。
白冬虎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一挥手:“我就说你们是瞎猜,阿健根本没事!这不好好的出来了?”
常小健这才想起,自从姆妈走了以后,他心情烦躁,曾大声对小宇说今天再不接电话不见客,并反锁上门,中间还因为有人敲门发了火,到现在,已经有五六个小时过去,难怪他们着急,竟然把白冬虎都给请来了。他烦乱了一个下午的心忽地充满了感动,看着一屋人道:“怎么回事,都这样看着我?”
小宇道:“健哥,我从来没见过你发那么大的脾气,真还以为你要坐在那屋里,一宿不出来呢。”
白冬虎道:“阿健,我也是刚刚到,听说下午阿水和大嫂都来过了?没什么事吧?天哥不在家,你要遇上为难的事,说出来和大家商量,别闷在心里。”
常小健道:“没事没事。”再见一屋人还是表情严肃,不由笑问:“你们这个架式,要打架吗?
众人这才哄笑,皆道:“听吩咐,你不顺心,我们陪你。”
小宇当了真:“三爷地盘上有个王九,戏院生意火得很,把三爷挤兑得够呛。我们去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