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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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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龙将手中的瓶子举起来,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倒进喉咙——
屋子里弥漫开浓烈的酒香——他将手中的酒瓶对着莫言掷去。莫言举瓶相迎。两
瓶相碰,响声清脆,碎片纷纷落地。屋中酒气更浓。“滚!”金龙大吼着,“你
他妈的滚!”莫言连连倒退。金龙捡起身边的鞋子、螺丝扳手等物对着莫言投掷,
并骂:“你这个奸细,小人!滚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莫言连连躲闪着,嘴里
嘟哝着:“疯了,那个没好,这个又疯了!”
    金龙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仿佛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


到门外的月光里,月光涂在他的光头上,使他的头宛如一个碧绿的西瓜。我躲在
杏树后边,观察着这两个怪诞的家伙。我担心金龙扑到那飞速旋转的马力带上被
绞成肉酱,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跨过了马力带,又跨回马力带,嘴里嚎叫
着:“疯啦~~,疯啦~~都他娘的疯了~~”他从墙角上抄起一把扫帚投出来。
又把一只盛过柴油的铁皮水桶投出来。浓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发,与杏花的香
气混合在一起。金龙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机边,低下头去,仿佛要跟那个飞速转
动的机轮对话。小心啊,儿子!我心中喊叫着,浑身的肌肉绷紧,作好了随时冲
进去救他的准备。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着那飞速转动的马力带,儿子啊,小心
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没了。但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悲惨事故。金龙伸
出一只手,按着柴油机的油门。他把油门按到了底。柴油机像一个被捏住了睾丸
的男人一样发了疯地嚎叫着,机体抖动剧烈,油星四溅,烟筒里黑烟滚滚,固定
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脱落飞去。与此同时,那电盘上标志着
发电量的指针飞速上升,迅速越过极限,那只大度数的灯泡,射出白得扎眼的光
芒,然后便发出一声爆响,灼热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扬,有的碰到墙壁上,有的碰
到房檩上。后来我才知道,与发电机房里这只大灯泡同时爆炸的,还有养猪场里
的所有灯泡。与发电机房同时沉人黑暗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亮着灯泡的房间。
我后来还知道,受到爆炸声的惊吓,蹲在蝴蝶迷门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镜子塞
到嘴里,匆忙窜回了它的猪舍。它身影油滑,仿佛一匹抹了油的狸猫。柴油机更
猛烈地嚎叫几声,然后断了气。我听到断裂的马力带抽打着墙壁发出的巨响,还
听到西门金龙发出的一声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门金龙,
我的儿子,小命十有八九是报销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涌进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声吓得趴在地上屁股翘得高
高犹如一只受了惊吓顾头不顾腚的鸵鸟的莫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既
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
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丑事,
也洞察他的内心。这小子爬起来,像一条畏首畏脚的狼,钻进被月光照亮的发电
机房。我看到西门金龙侧歪在地,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弹
拦腰打断的尸体。一缕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当然也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几道蓝
荧荧的血,犹如蜈蚣,从头发根里爬到他的脸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张着嘴,
伸出两根乌黑如猪尾巴棍儿的手指,抹了一点血,先放在眼前看,继而放在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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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这小子行为古怪,莫名其妙,
连我这头智慧过人的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难道能从西门金龙的血里看出、
嗅到、尝出西门金龙的死活?还是要用这复杂的方法判断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
的血还是红色颜料?正当被他的古怪行为导致我胡思乱想之时,这小子如梦初醒
般地惊叫一声,就地蹦了一个高,然后尖叫着,跑出发电机房,几乎是兴高采烈
地喊叫着:“快来看啊,快来看,西门金龙死啦……”他也许看到了在杏树后藏
头露尾的我,也许根本没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树和斑驳的杏花制造出令人目眩的
光芒。西门金龙的突然死亡也许是这小子有生以来最先发现的、最值得向人们传
播的大事。他不屑于对着杏树诉说。他边跑边嚎,中途还因为踩在一堆猪屎上摔
了个嘴啃泥。我尾随着他。相对于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个练过草上飞的武侠
高手。
    屋子里的人闻声而出,月光使他们显得面色青黄。屋子里没有解放的嚎叫之
声,说明他已经被药物麻翻。宝凤用一块酒精浸过的棉球按着腮帮子,那是被适
才炸裂的灯泡碎片割出的伤口。这伤口痊愈后,留下了一个隐约可见的浅浅的白
疤痕,记录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人们跟随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张张,总之是一
团混乱地往机房这边跑来。莫言在头前引路,一边跑,一边歪着身子对身后的人
夸张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觉到了,无论是西门金龙的亲属,还
是与西门金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对这贫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厌恶。闭上你的
臭嘴吧!我往前疾驰几步,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嘴巴从泥土中拱出一块瓦片——
因太大咬成两半——用右前爪的趾缝夹起来,后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状,然后觑
着莫言那张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层桐油的脸瞄了个亲切,随即身体前仆,使前蹄
获得惯性,顺势把瓦片掷出。但我忘记了计算提前量,我掷出的瓦片没有打中莫
言的脸,却正中了迎春的额头。
    正应了两句俗语:“屋漏偏遇连阴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瓦片与迎
春的脸撞击时发出的声音令我心头一懔,古旧的记忆被瞬间激活:迎春啊,我的
贤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两个儿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女
儿脸上也受了伤,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击!
    我痛苦至极,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我把嘴扎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块
没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电影里惯用的高速摄影拍摄出的画面一

()
样,迎春嘴里发出的惨叫像一条银蛇在月光中飞舞,而迎春的身体却像一团人形
的棉絮一样往后倒去。你们不要以为俺是一头猪就不懂得什么叫高速摄影,呸,
这年头,谁还不能当个导演呢!配上一个滤光镜,高速摄影,推,拉,全景,特
写,天地变化,那瓦片与迎春的额头碰撞的瞬问破裂成数片,飞向不同的方向,
血珠子随后飞起。摇,展示众人张大的嘴巴和惊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
啊!这是西门宝凤的喊叫。她顾不上自己脸上的伤口,压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
跪在迎春身侧,药箱子摔到一边。她用右胳膊揽住迎春的脖子,看着迎春额头上
伤口,娘啊,你这是怎么啦……是谁干的?洪泰岳怒吼着,朝瓦片飞来的方向扑
过来。我没有躲闪,尽管我可以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事我办得笨拙,尽
管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我也甘愿受惩罚。尽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伤
人的坏蛋,但最先跑到杏树后边发现我的却并不是他。他已经老了,骨节生了锈,
失去了敏捷和灵活。最先蹿到树后发现了我的依然是那讨厌的莫言,他那野猫一
样灵活的身体和他那几近病态的好奇心配合得无比默契。是它干的!他惊喜地对
身后蜂拥而至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发现。我僵硬地坐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
表示着我的悔恨之意,准备接受人们的惩罚。我看到众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脸上
都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干的!莫言对众人说,我亲眼看到过它用爪
子夹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呢!洪泰岳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讽地说:
“爷们儿,你看没看到过它用爪子夹着小刀,给你爹刻了一枚图章,刻的还是梅
花篆字?”
    莫言不识好歹,还想饶舌辩解,孙家老三狗仗人势地扑上来,拧着他的耳朵,
用膝盖顶着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边,低声对他说:“伙计,闭上你那张乌鸦
嘴吧!”
    “怎么会让公猪跑出来呢?”洪泰岳不满地呵斥着,“谁负责饲养公猪?责
任心太差,应该扣工分!”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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